秋意漸濃的黎陽倉,入夜后已帶了幾分刺骨的涼意。風(fēng)穿過屯田署的窗欞,卷起案上散落的紙片,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有人在暗處低語。賬房里,一盞油燈燃著昏黃的光,燈芯不時“噼啪”爆著細(xì)小的火星,將柳輕眉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斜斜映在堆滿賬冊的木架上——那些賬冊摞得半人高,封面用毛筆寫著“屯田物料”“工坊消耗”,紙頁邊緣被反復(fù)翻閱得卷起毛邊。
柳輕眉裹著件半舊的青布夾襖,領(lǐng)口處繡的淡藍(lán)花紋已洗得發(fā)白。她指尖捏著一支磨得光滑的竹筆,筆桿上還留著她常年握筆的指痕,正俯身核對工坊的鐵料消耗賬。案上攤著兩本厚厚的冊簿,紙頁粗糙,用麻線裝訂成冊,一本是倉曹送來的鐵料入庫記錄,墨色濃黑,字跡工整;一本是工坊每日的領(lǐng)用登記,墨色偏淡,有些字跡還暈了墨。中間散落著十幾塊刻著“鐵料”“木工”“粟種”的木牌,木牌邊緣被手指摩挲得發(fā)亮,連刻痕里的木屑都被磨平了。
“入庫一百斤,領(lǐng)用。。。九十五斤?”柳輕眉輕聲念著,眉頭微微蹙起,像被風(fēng)吹皺的湖面。她將竹筆擱在硯臺邊,筆鋒沾的墨汁滴在硯臺里,暈開一小圈黑。她伸手把兩本冊簿拉到一起,指尖按著日期逐行比對——入庫單上,“孫二”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像剛學(xué)寫字的孩童,可每一筆都透著刻意的用力,最后一筆豎鉤幾乎戳破紙頁;領(lǐng)用單上的“李四”,筆跡竟和孫二有七分相似,尤其是“四”字最后一筆的彎鉤,角度、弧度都幾乎一模一樣,像是同一個人刻意模仿著寫的。
更讓她起疑的是,入庫單上明明白白標(biāo)注著“上等熟鐵,無銹跡,可直接鍛打”,可三日前她去工坊查物料時,看到的卻是堆在角落的生鐵塊,表面裹著一層暗紅色的銹,用錘子敲一下,還會掉下來細(xì)碎的銹渣,根本算不上“上等”?!斑@五斤鐵料,總不能憑空長了腿跑了吧?”柳輕眉咬著下唇,指尖劃過“一百斤”那行字,指腹能摸到墨汁未干時蹭出的毛邊,心里的疑惑像潮水似的往上涌。
她起身走到木架旁,踮起腳尖翻出近一個月的工坊成品記錄——泛黃的紙頁上,每具曲轅犁的消耗都記得清清楚楚:“每具犁需鐵一斤,含犁鏵、犁桿鐵箍”。這月共出了九十四具犁,加上修補三具舊犁用了一斤鐵,總共該耗九十五斤??扇霂烀髅魇且话俳铮侨笔У奈褰?,是真的在鍛打中損耗了,還是被人動了手腳私吞了?
她重新坐回案前,從懷里掏出一塊小小的桃木印——這是上月王臨特意為她刻的,巴掌大的桃木上,用小刀細(xì)細(xì)刻著個“眉”字,邊緣還刻了圈細(xì)小的花紋。每次核對完賬目,她都會在頁腳蓋個印,說是“這樣以后查賬,就知道是你核過的,放心”。此刻她卻沒心思蓋章,只反復(fù)翻著賬冊,油燈的光晃在她臉上,映出眼底的疑惑和警惕,像只發(fā)現(xiàn)獵物蹤跡的小鹿。
“得趕緊告訴臨哥哥?!绷p眉把賬冊攏在一起,用青色布繩輕輕捆好,繩結(jié)系得緊實,生怕散了。她起身就要往外走,剛推開賬房的門,一股帶著寒意的風(fēng)撲面而來,吹得她打了個寒顫。緊接著,一個身影突然從門后閃了出來,黑影罩住她,差點和她撞個滿懷。
“哎喲!柳姑娘這是要去哪???這么急急忙忙的,小心摔著?!眳歉笔值穆曇魩е桃獾恼~媚,像抹了層蜜。他穿著件深藍(lán)色的官服,衣料有些發(fā)亮,顯然是穿了許久沒漿洗;腰間掛著個油光锃亮的荷包,繡著俗氣的牡丹花紋,走路時荷包晃來晃去,里面像是裝了不少碎銀。他臉上堆著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可眼神卻像黏膩的蛛網(wǎng),死死盯著柳輕眉懷里的賬冊,連眨眼都舍不得。
柳輕眉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下意識地把賬冊往身后藏了藏,指尖攥緊了布繩,指節(jié)都泛白了:“吳副使?這么晚了,您怎么會在屯田署?”她記得王臨前幾日跟她說過,吳副手是倉曹王主事的心腹,上次流民營縱火案時就形跡可疑,只是沒抓到實據(jù)。此刻他突然出現(xiàn)在賬房外,絕不是巧合。
“呵呵,我啊,是來給柳姑娘送份文書的——倉曹那邊剛擬好的下月物料申領(lǐng)單,想著你明天要用,就連夜送過來了。”吳副手說著,從袖筒里摸出一張折疊的麻紙,卻不遞過去,反而往前湊了半步,壓低聲音,氣息里帶著淡淡的酒氣和劣質(zhì)熏香的味道,熏得柳輕眉忍不住皺了皺眉,“不過。。。我看柳姑娘懷里的,像是工坊的鐵料賬?怎么,賬上出了什么問題,讓你這么晚還要去找王校尉?”
柳輕眉的心跳得飛快,像擂鼓似的,撞得胸口發(fā)疼。她往后退了一步,拉開距離,聲音卻盡量保持平穩(wěn):“沒。。。沒什么問題,就是今日的賬目核對完了,想早點找王校尉匯報,省得明日耽誤事?!?/p>
“匯報?”吳副手臉上的笑冷了幾分,像被風(fēng)吹散的霧,眼神里的諂媚瞬間變成了威脅,嘴角撇了撇,“柳姑娘,明人不說暗話。那五斤鐵料,是孫二和李四一時糊涂,想著天冷了,偷偷拿了點去黑市換酒喝,暖暖身子。我已經(jīng)訓(xùn)過他們了,讓他們下次不敢了。這點小事,何必驚動王校尉?鬧大了,不僅孫二、李四要受罰,連柳姑娘你。。??峙乱猜洳坏煤谩吘?,賬是你管的,出了差錯,你這個‘賬房從事’,怕是也脫不了干系吧?”
柳輕眉的心沉了下去,像掉進(jìn)了冰水里——原來吳副手早就知道這件事,甚至可能是他在背后指使的!她攥著賬冊的手更緊了,布繩勒得掌心發(fā)疼,聲音卻異常堅定:“吳副使,倉城的賬目,一分一厘都不能含糊!賬目不清,必須查清根源,這是我的職責(zé),也是對黎陽倉的軍民負(fù)責(zé)。我現(xiàn)在就要去找王校尉,把這事說清楚!”
說完,她側(cè)身想繞過吳副手,可剛走一步,吳副手就猛地伸出手,像鐵鉗似的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指粗硬,布滿老繭,力道大得能捏碎骨頭,柳輕眉疼得倒吸一口涼氣,眼淚瞬間涌到了眼眶里,卻強忍著沒掉下來。
“敬酒不吃吃罰酒!”吳副手臉上的笑徹底消失了,眼神變得兇戾,像要吃人,“把賬冊交出來!我讓人改了這筆數(shù),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大家相安無事。不然,你一個流民女子,能在黎陽倉站穩(wěn)腳跟,全靠王校尉的賞識——要是讓他知道你連本賬都管不好,還鬧出這么大動靜,你覺得你還能待多久?到時候,你又得回到那個漏風(fēng)漏雨的窩棚里去!”
“你放開我!休想!”柳輕眉用力掙扎,另一只手死死護著懷里的賬冊,布料被拉扯得“滋滋”作響,像是要被撕裂。她雖是弱女子,卻有股不服軟的勁——這賬冊是查清貪墨的唯一證據(jù),絕不能被搶走!哪怕胳膊被捏得生疼,哪怕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也不肯松半分。
吳副手見她不肯屈服,眼神一狠,騰出另一只手就去奪賬冊:“給我!別逼我動手!”他的力氣遠(yuǎn)大于柳輕眉,只一扯,布繩就“嘣”的一聲斷了,賬冊“嘩啦”散落在地上,幾張紙飄到了腳邊,上面的字跡被夜露打濕,微微暈開。柳輕眉急得眼圈發(fā)紅,彎腰想去撿,吳副手卻一把揪住她的衣領(lǐng),將她往賬房里推!
“砰!”柳輕眉的后背重重撞到了木架,架上的賬冊“噼里啪啦”掉下來,砸在她的肩上、背上,紙張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就在吳副手彎腰要去撿地上的賬冊時,一聲怒喝如同驚雷般炸響在院子里:“住手!你敢動她試試!”
王臨帶著趙鋒,正快步從院外走來。他本是想起柳輕眉入夜后還在對賬,怕她著涼,特意從住處帶了個銅制暖手爐過來——爐子里的炭還是熱的,裹在棉布里,能暖一整晚??蓜傔M(jìn)屯田署的院門,就看到吳副手揪著柳輕眉的衣領(lǐng),賬冊散落一地,柳輕眉的臉上滿是疼意和倔強。他瞬間紅了眼,胸腔里的怒火像被點燃的柴火,“噌”地?zé)似饋?,大步?jīng)_過來,一把將吳副手推開!
“王。。。王校尉!”吳副手嚇得魂飛魄散,踉蹌著后退了兩步,差點摔在地上。他抬頭看到王臨眼中的怒火,那眼神像要把他生吞了,雙腿都開始打顫,聲音也抖了:“我。。。我只是。。。和柳姑娘核對賬目,她。。。她對賬有疑問,我跟她解釋呢。。?!?/p>
“核對賬目?需要動手動腳,搶她的賬冊,把她推得撞在木架上?”王臨將柳輕眉護在身后,伸手替她拂去肩上的賬冊碎屑,指尖碰到她的肩膀時,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顯然是撞疼了。王臨的聲音里滿是寒意,像冬日的冰碴子:“趙鋒!把他給我拿下!”
趙鋒早已按捺不住,他本就看吳副手不順眼,此刻見他欺負(fù)柳輕眉,更是怒火中燒。他如狼似虎地?fù)渖先?,一把扭住吳副手的胳膊,“咔嚓”一聲將他的手反剪在身后,力道大得讓吳副手疼得齜牙咧嘴:“老實點!再動一下,廢了你的胳膊!”吳副手疼得額頭直冒冷汗,卻不敢再掙扎,只能哆哆嗦嗦地喊:“誤會!都是誤會!王校尉饒命?。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