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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衛(wèi)河夜遁，前路茫茫（第1頁）

衛(wèi)河的夜黑得濃稠，像把整塊墨錠揉進了水里，連星光都被吞得干干凈凈。小船在水面上晃蕩，輕得像被風(fēng)揉碎的落葉，船板隨著水波“吱呀”作響，每一聲都怕驚起岸邊的水鳥——更怕驚動身后追來的叛軍。冰冷的河水“嘩嘩”地拍著船舷，濺起的水花落在手背上，涼得像針戳，瞬間鉆進骨頭縫里，指尖很快就凍得發(fā)麻，連握拳都費勁。

遠處，黎陽倉的火光還沒完全消散，將西北方的天際染成一片暗紅，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在墨黑的夜里格外扎眼。隱約的喊殺聲早就弱得像蚊子叫，卻仍像鬼魅的嗚咽，纏在耳邊揮之不去——那是剛從煉獄里逃出來的印記，提醒著他們，黎陽倉已經(jīng)成了火海，成了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柳輕眉裹著獨孤鳳留下的銀甲披風(fēng)，蜷縮在船艙角落。披風(fēng)上還殘留著淡淡的脂粉香——那是獨孤鳳平時用的桃花脂，混著未散的硝煙味，奇異地讓人安心?？梢购?，披風(fēng)再厚也擋不住河風(fēng)往骨縫里鉆，她的肩膀仍在微微發(fā)抖，牙齒都忍不住輕輕打顫。

王臨蹲下身，膝蓋抵著船板，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冰涼得像塊剛從河里撈上來的寒冰。他沒多想，立刻將她的手揣進自己懷里，按在戰(zhàn)袍內(nèi)襯上。他的胸口還帶著體溫，隔著粗麻布，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微涼，也能感受到她手背上細細的絨毛，像春天剛冒芽的草，軟得人心尖發(fā)顫。

“還冷嗎？”王臨的聲音放得極柔，比衛(wèi)河的水流聲還輕，怕嚇著她。他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油紙邊角都被體溫焐軟了，里面是柳輕眉之前在黎陽倉烤的粟米餅。餅還帶著點余溫，咬一口能嘗到淡淡的甜香——那是她特意加的麥芽糖，當(dāng)時王臨還笑她，說“流民都沒飯吃，你倒把餅做得這么甜”，現(xiàn)在想來，那點甜竟成了亂世里最珍貴的慰藉。

柳輕眉接過餅，指尖碰到油紙，暖得她眼眶微微泛紅。她咬了一小口，甜香漫過喉嚨，連帶著心里都暖了些?！巴跖R哥哥，你也吃。”她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半遞回去，指尖故意多停了會兒，擦過他的掌心——他的手很暖，還帶著常年握劍的薄繭，蹭得她指尖發(fā)癢?！爸霸诶桕杺}，你總嫌我烤的餅太甜，現(xiàn)在吃著，倒覺得剛剛好?！?/p>

王臨接過餅，看著她蒼白的臉上泛起的淺淡笑意，心里像被溫水浸過，軟得一塌糊涂。他咬了口餅，麥香混著甜意，比在黎陽倉時吃的任何一次都香。他想起去年麥收時，兩人在黎陽倉的麥田里待了整整三天。柳輕眉蹲在田埂上，手里拿著小本子算收成，陽光落在她發(fā)梢，像撒了把碎金。她數(shù)著麥穗笑，說“今年畝產(chǎn)三石，夠流民吃到來年春耕”，那時風(fēng)都是暖的，連蟬鳴都透著安穩(wěn)，哪像現(xiàn)在，連呼吸都帶著寒氣。

“趙大哥，再撐會兒，前面找個隱蔽的河灣靠岸?！蓖跖R抬頭對船頭劃槳的趙鋒說。趙鋒的胳膊早就酸得發(fā)僵，額角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船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伤麤]喊累，只是用力點頭，聲音帶著點喘：“好！我瞅著前面有片蘆葦蕩，密得很，正好藏船！”

小船在蘆葦蕩里靠岸時，天還沒亮，只有東方的天際泛著一絲極淡的魚肚白。眾人踩著濕滑的泥地登岸，泥沒過腳踝，涼得刺骨，還沾著蘆葦?shù)母?，走一步都要費半天勁。王臨先跳上岸，轉(zhuǎn)身伸手扶柳輕眉，她踩著他的手跳下來時，不小心晃了晃，順勢靠在他懷里——她的身子很輕，還帶著點剛從船艙里出來的寒氣，卻讓王臨的心瞬間定了下來。

找了處干燥的土坡，趙鋒點燃了篝火。橘紅色的火舌舔著枯枝，“噼啪”聲里蹦出火星，落在濕泥地上，瞬間就滅了。火光驅(qū)散了夜寒與黑暗，也照亮了流民兵們的臉——有的抱著膝蓋縮成一團，破衣上還沾著黎陽倉的塵土和血漬，眼神空得像沒了魂；有的啃著硬邦邦的麥餅，餅太干，嚼得腮幫子疼，卻連咽下去的力氣都快沒了。劫后余生的疲憊像塊石頭壓在每個人心上，更重的是迷?！映隽死桕杺}，卻像沒了根的草，不知道往哪去。

“王兄弟，咱們……去哪?。俊壁w鋒終于忍不住開口，咬著麥餅的動作頓了頓，聲音里的迷茫像潑了水的柴火，點不著半點勁?！巴邖彅×?，李密自顧不暇；王世充在洛陽殺得紅眼，竇建德又在河北抓人，咱們帶著‘通敵’的名聲，誰會收留？”

王臨沒說話，只是蹲在篝火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獨孤鳳留下的佩劍。劍柄上的鳳紋被她握得光滑，指尖劃過紋路時，還能隱約摸到她手心留下的溫度——仿佛昨天她在船尾遞劍的模樣還在眼前，銀甲上的血漬、斷了半截的劍穗，還有那句輕得像風(fēng)的“江湖再見”，都像燙在心上，燒得他發(fā)慌。他不知道獨孤鳳現(xiàn)在是不是還活著，不知道徐世積能不能守住黎陽倉，更不知道眼前這群跟著他逃出來的人，出路在哪。

“王校尉……”柳輕眉的聲音突然響起，軟得像篝火邊的暖光。她挨著王臨蹲下來，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指尖故意蹭了蹭他的手背，像在安撫一只迷路的獸?！澳氵€記得去年咱們教流民用曲轅犁嗎？張老爹說，那犁比老犁省勁三成，他一天能多耕半畝地，還說要把家里的新麥送咱們一斗呢。”

王臨猛地抬頭，看向柳輕眉。火光映著她的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那句話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他心中的迷霧。是??！他不是只有逃路可走——他有曲轅犁的改良法子，能讓流民省力又增產(chǎn)；他有管理流民的經(jīng)驗，知道怎么收攏人心；他還有趙鋒這群忠心的兄弟，有柳輕眉這個精通記賬、懂農(nóng)事的幫手，為什么一定要去投靠別人？為什么不能自己找個地方，讓大家好好活下去？

“柳姑娘，你說得對！”王臨“騰”地站起身，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連握著佩劍的手都微微發(fā)顫?！拔覀儾煌犊咳魏稳耍∥覀冏约赫业胤搅⒆?！”

“自己立足？”趙鋒愣住了，嘴里的麥餅差點掉下來，“咱們就這幾十號人，這點糧種，能行嗎？”不光是他，周圍的流民兵也都抬起頭，眼里滿是懷疑——亂世里，連大勢力都活不下去，他們這群沒靠山的人，怎么可能立足？

“能！”王臨的聲音斬釘截鐵，指著西北方向，眼神堅定得像淬了火?！拔覀?nèi)ズ訓(xùn)|！就是現(xiàn)在的山西南部！那里群山環(huán)繞，像天然的城墻，易守難攻，遠離中原的混戰(zhàn)；汾河谷地的土地是黑的，抓一把能攥出油，水利又便利——去年我跟徐將軍查過糧冊，那里最好的地畝產(chǎn)能到三石二斗，雖比黎陽的良田稍低，卻足夠養(yǎng)活咱們，還能收留更多流民！”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語氣里多了幾分把握：“更重要的是，李淵剛?cè)胫麝P(guān)中，把主力都帶去了長安，河?xùn)|是他的老巢，卻兵力空虛，正好給了我們機會。咱們找個偏僻的山谷，不跟他爭地盤，只安心種田，他不會來管我們的！”

說著，王臨蹲下身，撿起根枯枝，在泥地上畫了個簡易的地圖?！澳銈兛?，稷山這邊有個廢棄的村落，叫桃花峪，去年我去過一次。村里還有兩口井，水質(zhì)甜，能澆地；村外有大片荒地，之前是因為沒人種才荒了，咱們開墾出來，用曲轅犁耕，不出一個月就能種上粟米?！?/p>

“可是……要是來的流民多了，糧種不夠怎么辦？”一個瘦高的流民小聲問，聲音里帶著怯意——他之前在黎陽倉餓怕了，最怕的就是沒飯吃。

“夠！”王臨笑了，拍了拍懷里的布包，布包里的糧種隔著布都能摸到圓潤的形狀。“我?guī)У倪@些糧種，都是精心選過的，一粒能發(fā)三棵苗，比普通糧種多收一成；我還會教大家堆肥——把秸稈、草木灰混著牲畜糞肥埋在地里，等發(fā)酵了再撒到田里，地力能提三成，就算是荒地，也能種出好莊稼。咱們種早熟的粟米，三個月就能收獲一茬，足夠吃！”

柳輕眉看著他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臉頰被篝火映得發(fā)紅，忍不住挨著他再近了些，輕聲補充：“我會把每一戶的人口、耕地都記清楚，糧食按人分，老人孩子多給些，絕不偏不倚；我還能教流民識字，先教他們寫自己的名字，再教‘豐收’‘安穩(wěn)’這些字，讓他們知道，跟著咱們，不只是有飯吃，還能有盼頭。”

眾人看著篝火映照下的兩人——王臨眼神堅定，說起種田、立足時，連聲音都帶著勁；柳輕眉溫柔卻有力量，一句話就撫平了大家心里的慌。他們又想起去年在黎陽倉屯田時的日子：田里的粟米長得齊腰高，流民們笑著收割，晚上還能圍著篝火吃熱飯。絕望的氣氛漸漸消散，眼里重新燃起了斗志。

“好！聽王兄弟的！去河?xùn)|！”趙鋒第一個響應(yīng)，把手里的麥餅往嘴里一塞，用力嚼了嚼，像是有了力氣。其他流民兵也紛紛附和，有的拍著胸脯說“王兄弟去哪，我就去哪”，有的已經(jīng)開始收拾東西，喊聲響徹河岸邊，蓋過了衛(wèi)河的水聲。

王臨握緊手中的佩劍，指尖再次劃過鳳紋，心里默念：獨孤將軍，若你還活著，他日江湖再見，我定讓你看到，我沒辜負你的期望——我不僅活下來了，還帶著兄弟們找到了生路，找到了能安穩(wěn)種田、好好活下去的地方。他轉(zhuǎn)頭看向柳輕眉，她正對著他笑，眼底的星光比篝火更亮，比衛(wèi)河的夜更暖。

“大家抓緊時間休息！輪流守夜，每人半個時辰！”王臨高聲下令，聲音洪亮得像敲鐘，“明日一早，沿河北上，目標——河?xùn)|！”

篝火依舊跳躍，映照著一張張充滿希望的臉。衛(wèi)河的水流“嘩嘩”地向東奔去，帶著夜的涼，卻也帶著往前走的勁，載著他們遠離戰(zhàn)火，奔向未知卻充滿可能的未來。前路或許有荊棘，或許有風(fēng)雨，但只要身邊的人還在，只要心中的希望不滅，就沒有跨不過的難關(guān)，沒有到不了的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