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郡(今河南衛(wèi)輝一帶),地處黃河之濱,扼守南北要沖。昔年水運(yùn)繁盛時,黃河碼頭商船連檣,漕運(yùn)糧船晝夜不絕,城中酒肆茶坊人聲鼎沸,連城墻根下的小販都能憑著一筐脆棗賺得滿缽銅錢??僧?dāng)王臨背著依舊昏迷的崔雨薇,引著柳輕眉踉蹌踏入這片地界時,殘陽如血,潑灑在龜裂的官道上,映出的卻是一派令人心頭發(fā)緊的凋敝。
官道兩旁的農(nóng)田早已沒了莊稼的影子,齊腰深的雜草在風(fēng)里瘋長,草葉間纏著破舊的布條——那是逃荒人丟下的行囊碎片。曾經(jīng)炊煙裊裊的村落,如今只剩斷壁殘垣立在暮色里,幾堵塌了半邊的土墻下,野狗正撕扯著一具看不清模樣的腐物,獠牙上掛著暗紅的血肉,見有人來,只抬眼瞥了瞥,喉嚨里滾出低啞的嘶吼,全然沒了往日的畏縮。
城外的空地上,流民像被風(fēng)吹攏的枯草般聚著。破席子搭的窩棚歪歪斜斜,有的連席子都沒有,只用樹枝支起塊爛布遮雨。一個瘦得皮包骨的小孩,正趴在窩棚邊啃一塊發(fā)黑的糠餅,餅渣子掉在地上,立刻有幾只麻雀撲過來搶食??諝庵谢祀s著汗臭、霉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苦味——那是有人得了病,卻沒錢抓藥,只能嚼些野草硬扛。
柳輕眉攥著衣角,腳步下意識慢了半拍。她曾在洛陽見過流民,卻從未見過這般絕望的景象,聲音里帶著難掩的顫抖:“這就是汲郡?我還以為……至少能有口熱飯吃?!彼皖^看了眼王臨背上的崔雨薇,女孩臉色依舊蒼白,嘴唇干裂得泛出血絲,呼吸輕得像隨時會斷的絲線。自離開焚城,柳輕眉便停用了耗元氣的參片,改用金銀花、生地煮水,日夜喂服,總算退了高熱,可崔雨薇的身子依舊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
王臨沒說話,只是將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崔雨薇的重量很輕,輕得讓他心慌——這幾日他們早已斷了糧,僅剩的半塊野豬肉前天就分著吃了,此刻他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喉嚨干得發(fā)疼,身上的衣衫被樹枝劃得滿是破洞,沾滿了泥土和草屑,與那些流民比起來,不過是多了口氣罷了。他手往懷里摸了摸,指尖觸到那半塊虎符的冰涼,心頭又是一緊——這東西是李密給的“信物”,卻更像催命符,一旦暴露,別說進(jìn)城,恐怕當(dāng)場就得被官府抓起來問罪。
城門口的守衛(wèi)歪歪斜斜地靠在門柱上,盔甲上銹跡斑斑,腰間的刀鞘都裂了縫。他們對進(jìn)出的流民漫不經(jīng)心,眼神掃過人群時,卻在幾個背著包裹的商人身上頓住,有個守衛(wèi)甚至上前,伸手在商人的包裹里摸了摸,掏出個布包,打開看是幾吊銅錢,便揣進(jìn)了自己懷里,只揮揮手讓商人趕緊走。
“路引肯定是要查的?!蓖跖R壓低聲音,目光掃過城門,又轉(zhuǎn)向不遠(yuǎn)處的黃河河灘,“跟我來,別出聲?!彼p眉繞開城門的視線,往河灘的蘆葦蕩走。蘆葦長得比人還高,風(fēng)一吹,葉子沙沙作響,剛好能遮住身影。他將崔雨薇輕輕放在一處干燥的草甸上,草甸旁有塊巨石,能擋些風(fēng)。
“你在這兒守著她,我去想辦法?!蓖跖R蹲下身,幫崔雨薇理了理額前的碎發(fā),又看向柳輕眉,眼神凝重,“不管聽到什么動靜,都別出來,也別讓任何人靠近她?!?/p>
柳輕眉點點頭,手指緊緊攥著崔雨薇的手,掌心全是汗:“你……你小心點,要是實在不行,咱們再想別的辦法?!?/p>
王臨應(yīng)了聲,轉(zhuǎn)身鉆進(jìn)蘆葦叢。他沿著河灘往前走,目光緊盯著那些準(zhǔn)備進(jìn)城的人——有挑著擔(dān)子的貨郎,有牽著驢的農(nóng)戶,還有幾個結(jié)伴而行的書生。很快,一個推著獨輪車的中年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人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打,車上堆著幾匹粗布和幾個陶罐,卻沒蓋嚴(yán)實,風(fēng)一吹,能看到布上的補(bǔ)丁。他正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歇腳,眉頭皺得緊緊的,手里捏著個皺巴巴的紙團(tuán),看模樣,也在為進(jìn)城的事犯愁。
王臨深吸一口氣,放緩腳步走過去,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這位大哥,可是要進(jìn)城?”
中年人抬起頭,眼神里滿是警惕,手不自覺地往車把手上靠了靠:“是啊,你有啥事?”
“小弟是外鄉(xiāng)人,路上不小心把路引弄丟了,想問問大哥……可有門路能通融一二?”王臨說著,手往懷里摸了摸,掏出那枚僅存的銅錢——這是他逃亡時藏在鞋縫里的,邊緣都磨圓了,此刻卻成了唯一的希望。他悄悄將銅錢塞到中年人手里,指尖能感受到對方掌心的粗糙。
中年人掂了掂銅錢,又上下打量王臨。他見王臨雖然衣衫破舊,但眼神清明,身上沒有兇氣,不像是歹人,又往蘆葦蕩的方向瞥了一眼,隱約能看到柳輕眉的衣角,嘆了口氣:“唉,這世道,丟路引的人多了去了。官府現(xiàn)在查得嚴(yán),說是怕瓦崗賊的探子混進(jìn)來,路引哪那么好弄?”他頓了頓,又看了看王臨,像是下定了決心,壓低聲音,“不過看你也是落難的,我就指條路給你。城里有個老孫頭,做牙行的,路子野得很,能弄假路引……就是價錢不便宜。”
“多少錢?”王臨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中年人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最少得兩貫錢?!?/p>
兩貫?王臨的臉?biāo)查g沉了下去。他現(xiàn)在身無分文,別說兩貫,就是兩百文都拿不出來。他咬了咬牙,語氣帶著懇求:“大哥,小弟實在囊中羞澀……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或者,小弟能干活,幫您推車、搬東西都行,就當(dāng)?shù)謧??!?/p>
中年人看著王臨,又往蘆葦蕩的方向望了望,沉默了片刻。他想起自己在家鄉(xiāng)的妻兒,也是這樣在逃荒的路上失散的,心頭發(fā)軟:“算了算了,看你也不像壞人。這樣吧,你幫我把這車貨推進(jìn)城,送到城西的萬通貨棧,我就帶你去見老孫頭。至于錢,你先欠著,以后有了再還我。不過老孫頭那邊,我可不敢擔(dān)保他能松口?!?/p>
“多謝大哥!多謝大哥!”王臨連忙道謝,心里松了口氣——這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了。他幫中年人把獨輪車扶起來,車把手上的木紋都被磨平了,推起來沉甸甸的,壓得他胳膊發(fā)酸。
跟著中年人(后來才知道他姓陳)往城門走時,王臨故意落后半步,目光掃過城門口的守衛(wèi)。那些守衛(wèi)果然沒仔細(xì)查陳大哥的路引,只瞥了眼車上的貨,又看了看王臨,見他推著車,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便揮揮手放行了。
進(jìn)城后的景象比城外稍好些,卻依舊蕭條。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關(guān)著門,門板上貼著“歇業(yè)”的紙條,有的紙條都被風(fēng)吹得破了邊。只有幾家糧店開著門,門口卻圍著幾個兵丁,手里拿著賬本,正跟店主爭執(zhí)什么,隱約能聽到“催糧”“交不出就拿人”的字眼。路邊的酒肆幌子破了一半,掛在竹竿上晃來晃去,里面連個人影都沒有。
“聽說瓦崗軍已經(jīng)打到滎陽了,離汲郡也就百十里地?!标惔蟾缤浦?,聲音壓得很低,左右張望了一眼,才繼續(xù)說,“郡守大人天天派人催糧催餉,可老百姓早就沒糧了,有的人家連種子都吃了,再這么催下去,怕是要出亂子?!?/p>
王臨默默聽著,心里卻在盤算。瓦崗軍逼近,汲郡官府肯定心慌,對“探子”的盤查雖嚴(yán),卻也容易顧此失彼——這對他這個沒有路引的“黑戶”來說,或許是渾水摸魚的機(jī)會。
推著車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才到城西的萬通貨棧。貨棧的門臉不大,門板是深色的,上面刻著“萬通”兩個字,卻掉了漆。陳大哥跟貨棧的伙計交接完貨物,便帶著王臨往小巷里走。這巷子窄得只能容兩個人并排走,墻壁上滿是青苔,腳下的石板路坑坑洼洼,積著雨水。
走到巷子深處,陳大哥在一間破舊的小屋前停下,門上掛著塊褪色的木牌,寫著“孫記牙行”。他抬手敲了敲門,節(jié)奏是“三下輕,一下重”。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干瘦的老頭探出頭來。這老頭穿著件青色的長衫,袖口磨得發(fā)亮,臉上滿是皺紋,眼睛卻亮得驚人,像鷹隼一樣掃過王臨。
“老孫頭,生意來了?!标惔蟾缰噶酥竿跖R,“這位小兄弟丟了路引,想補(bǔ)一張?!?/p>
老孫頭瞇著眼,上下打量王臨,目光從他破洞的衣衫掃到他磨破的鞋子,又停在他的手上——王臨的手雖然沾了泥,卻不像干粗活的人那樣滿是老繭。他嗤笑一聲:“路引?現(xiàn)在官府查得這么緊,一張假路引,風(fēng)險多大你知道嗎?五貫錢,少一文都不行!”
“五貫?”王臨倒吸一口涼氣,這比陳大哥說的還貴了一倍多。
“嫌貴?那你走唄,我這兒又不是慈善堂。”老孫頭作勢要關(guān)門,眼神里滿是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