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陽倉的晨霧剛散,石板路上還沾著露水,一匹快馬就從城門疾馳而入,馬蹄踏過積水濺起半尺高的水花,信使腰間的紅色令牌在晨光里晃得刺眼,嘴里的呼喊聲穿透了倉城的寧靜:“魏公李密有令——半月后親臨黎陽倉,巡視軍備!”
消息像長了翅膀,半個時辰內(nèi)就傳遍了整個倉城。曬糧場邊,幾個正在翻曬麥粒的士兵猛地放下木耙,圍在一起議論,甲胄碰撞的“叮當(dāng)”聲混著興奮的話語:“魏公要來?咱瓦崗的大首領(lǐng)!這下可得好好露一手,讓魏公看看咱黎陽倉的兵有多強!”不遠處,流民們也圍了過來,白發(fā)蒼蒼的張老漢摸著孫兒的頭,眼里滿是期待:“聽說魏公是大英雄,能帶領(lǐng)咱們過上好日子,他來咱黎陽倉,定是看重咱們,以后日子更穩(wěn)當(dāng)了!”連孩子們都舉著麥稈,跟在信使后面跑,嘴里喊著“魏公”“魏公”,笑聲像撒了把碎銀。
可這份熱鬧,卻半點沒傳到倉廩署。署內(nèi)的燭火還沒熄,徐世積坐在案前,手里握著一枚青銅兵符,指腹反復(fù)摩挲著上面的紋路——這兵符是李密去年賜的,掌管黎陽倉兵權(quán),可這一年來,李密的密信來了三封,每一封都拐彎抹角問著“糧儲多少”“兵卒幾何”,那猜忌的心思,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坝H臨巡視”四個字,在他看來哪里是榮耀,分明是一場鴻門宴。他抬頭看向窗外,曬糧場的笑聲隱約傳來,他卻只覺得胸口發(fā)悶,輕輕嘆了口氣:“伴君如伴虎,這黎陽倉的權(quán),握著燙手啊?!?/p>
獨孤鳳就坐在他對面,一身銀甲剛解下來放在旁邊,甲片上還留著上次與宇文閥廝殺的劃痕,泛著暗啞的光。她手里捏著一張紙,上面記著近半年黎陽倉發(fā)生的事:突厥人偷襲糧道、水源被投毒、宇文閥大軍圍攻……每一件都驚心動魄,每一件都發(fā)生在她“督查”期間。她想起上次李密派來的使者,看她的眼神帶著審視,話里話外都在問“為何接連出事”。這次李密親自來,要是再追問起這些,她該如何作答?是說敵人太狡猾,還是承認自己有失察之責(zé)?更讓她擔(dān)心的是,李密會不會懷疑她和徐世積“勾結(jié)”——畢竟兩人并肩作戰(zhàn)多次,默契早已超出尋常同僚。她攥緊了紙,指節(jié)泛白,紙上的字跡都被捏得變了形。
王臨站在一旁,手里握著那把從劉彪身上繳來的短刀,刀鞘上的水波紋在燭火下晃著冷光。他是李密安插在黎陽倉的“耳目”,李密來了,必然要單獨召見他,問他徐世積的動向、問倉城的實情。他該怎么說?說徐世積鞠躬盡瘁,一心護倉?怕李密覺得他包庇;說徐世積有半點不妥?又違背良心。更讓他心頭發(fā)緊的是鄭管事——那個陰魂不散的家伙,要是知道李密要來,會不會趁機搞事?萬一李密在黎陽倉出了半點差錯,別說他和徐世積,整個黎陽倉的軍民,都得跟著陪葬!他指尖在刀鞘上輕輕敲著,每一下都像敲在心上,密密麻麻的焦慮爬滿了后背。
倉廩署內(nèi)靜得可怕,只有燭火“噼啪”爆著燈花,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大忽小,像籠罩在頭頂?shù)臑踉啤?/p>
“魏公親臨,乃黎陽倉之幸事?!毙焓婪e先打破沉默,他把兵符放回案上,聲音盡量平穩(wěn),卻掩不住一絲沉重,“我等當(dāng)竭盡全力,整飭防務(wù),清點糧儲,以最佳面貌,迎接魏公。絕不能讓魏公看出半點疏漏?!?/p>
“徐將軍所言極是。”獨孤鳳抬起頭,收起了臉上的憂色,語氣恢復(fù)了慣有的利落,“防務(wù)方面,我會把城墻上的箭樓全部加固,再調(diào)兩百親衛(wèi)日夜巡邏,每個城門增加三倍崗哨,確保沒有可疑人員混入;糧儲清點,我會讓倉曹的人重新核對每一座糧倉,賬實必須完全相符,一粒糧食都不能差;流民兵的訓(xùn)練也得加緊,到時候讓他們列陣展示,讓魏公看看咱黎陽倉的軍威?!?/p>
“卑職明白!”王臨挺直了腰板,聲音肅然,“流民兵的訓(xùn)練,卑職親自盯著,從隊列到格斗,再到簡單的戰(zhàn)陣配合,保證半月內(nèi)有明顯起色;輔助守城的事,卑職也會安排妥當(dāng),讓弟兄們熟悉城墻防守的要點。只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兩人,“宇文閥的鄭管事還在暗處,此人陰險狡詐,說不定會借著魏公駕臨的機會動手。魏公的安保,必須萬無一失!”
“此事由本將軍親自負責(zé)!”獨孤鳳語氣決然,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盔甲,指尖碰到冰冷的甲片,眼神變得銳利,“我會從親衛(wèi)里挑出五十名最精銳的,組成護衛(wèi)隊,貼身保護魏公的行轅;倉城內(nèi)外,我會布下明崗暗哨,連一只飛鳥都別想靠近魏公的住處!”
“有勞獨孤將軍!”徐世積起身拱手,“本將軍負責(zé)倉城整體防務(wù)和糧儲清點,確保外圍安全;王臨,流民兵和城內(nèi)輔助防守的事,就全交給你了!咱們?nèi)烁魉酒渎?,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分工一明確,整個黎陽倉瞬間像被上了發(fā)條的機器,高速運轉(zhuǎn)起來。城墻上,士兵們扛著木板、搬著磚石加固箭樓,夯土的“咚咚”聲震得地面都在輕微顫抖,汗水順著他們的臉頰往下淌,滴在城磚上,很快就被曬干;糧倉里,倉曹的小吏們抱著賬冊,蹲在糧堆旁,一邊數(shù)著糧袋一邊記錄,手指沾滿了金黃的麥粉,連指甲縫里都是;校場上,王臨穿著短打,親自示范格斗動作,流民兵們跟著他揮拳、劈刀,喊殺聲震得校場邊的老槐樹葉子簌簌往下掉,連空氣里都飄著一股熱血沸騰的味道。
王臨更是忙得腳不沾地。白天在教場督訓(xùn),嗓子喊得沙啞,只能靠喝水潤喉;晚上還要和趙鋒一起排查進出倉城的人員,對著名冊一個個核對,生怕有鄭管事的人混進來。有天夜里,他查到一個自稱“賣菜”的小販,籃子里卻藏著一把短刀,追問之下才知道是附近的流民想偷糧,雖然不是內(nèi)鬼,卻也讓他更不敢放松——連普通流民都敢鋌而走險,更何況鄭管事那些亡命之徒?
這天午后,王臨正在校場教流民兵列陣,一個穿著黑色勁裝的親兵突然策馬奔來,勒馬時馬蹄揚起一陣塵土:“王隊正!獨孤將軍請您速去城南土地廟!有緊急情況!”
土地廟?王臨心里“咯噔”一下——那是李三和蒙面人接頭的地方,難道又出事了?他立刻把訓(xùn)練交給副手,翻身上馬,韁繩一甩,馬兒“嘶鳴”一聲,朝著城南疾馳而去。風(fēng)在耳邊“呼呼”作響,路邊的野草被馬蹄踏得倒向兩邊,他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一樣往上涌,手里的韁繩攥得越來越緊。
趕到土地廟時,遠遠就看到獨孤鳳的親衛(wèi)守在廟外,個個臉色凝重,手按在腰間的兵器上。獨孤鳳站在廟門口,一身青衫,卻比穿盔甲時更顯冷厲,她看到王臨,立刻招手:“你來得正好,快來看這個?!?/p>
王臨跟著她走進廟內(nèi),一股霉味混著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神像早已破敗,半邊臉都塌了,地上散落著枯葉和灰塵。獨孤鳳彎腰從神像底座下?lián)炱鹨粯訓(xùn)|西,遞到他面前:“這是親衛(wèi)搜查時發(fā)現(xiàn)的,和之前的信號響箭放在一起?!?/p>
那是一枚狹長的飛鏢,通體泛著幽藍的光,像是淬了毒,鏢尾刻著一個小小的狼頭圖案,獠牙外露,猙獰可怖。王臨伸手接過,指尖碰到鏢身,冰涼的觸感瞬間傳來,他心里猛地一震:“這狼頭……是突厥人的標(biāo)記!去年突厥人偷襲糧道時,我見過同樣圖案的箭!”
“我也是這么想的?!豹毠馒P的聲音冷得像冰,“宇文閥的劫匪,怎么會有突厥人的飛鏢?難道……宇文成都和突厥人勾結(jié)了?”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炸在王臨耳邊。他想起之前突厥人偷襲糧道,宇文閥又屢次圍攻黎陽倉,如果兩者聯(lián)手,一個在北一個在南,黎陽倉腹背受敵,別說護糧,恐怕連倉城都保不??!更別說半月后李密還要來,到時候腹背受敵再加上內(nèi)部危機,黎陽倉就是死路一條!
“還有更奇怪的。”獨孤鳳領(lǐng)著他走到廟后的草叢邊,用腳尖指了指地面,“你看這個。”
王臨低頭看去,只見枯黃的草叢里,散落著幾滴暗紅色的血跡,已經(jīng)干涸,像幾塊褐色的污漬;旁邊還有半個模糊的腳印,鞋底的紋路隱約可見,看起來是男人的鞋,尺碼不小,應(yīng)該是個身材高大的人。
“血跡已經(jīng)干了,估計是昨天夜里留下的;腳印被露水浸過,有點模糊,但能看出是剛走沒多久?!豹毠馒P蹲下身,仔細觀察著腳印,“你覺得……會是蒙面人?還是鄭管事?”
王臨沒有說話,只是盯著那幾滴血跡。他想起劉彪說過,鄭管事被宇文成都救走后,行事更加隱秘,這次留下飛鏢和血跡,是在傳遞消息?還是在示威?不管是哪種,都意味著鄭管事離黎陽倉越來越近,危險也越來越近。
他抬頭看向廟外,夕陽正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紅,可那溫暖的顏色,卻照不進他心里的寒意。李密到來的日子越來越近,黎陽倉的表面越是平靜,暗地里的危機就越是洶涌——山雨欲來,這場風(fēng)暴,恐怕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