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碎夜色的沉寂,“嗒嗒”聲在空曠的官道上回蕩,像是敲在每個人心上的鼓點。卷起的黃褐色塵土混著星子的冷光,在黎陽倉方向鋪成一條顛簸的路,塵土粘在馬鬃上,又被夜風(fēng)吹散,留下淡淡的土腥味。徐世積勒住韁繩時,胯下的黑馬打了個響鼻,噴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瞬間消散。倉城的夯土城墻已在晨霧中顯露出黝黑的輪廓,墻磚上還留著去年暴雨沖刷的痕跡,坑坑洼洼像老人的皺紋;城樓上“黎陽倉”三字旗幡是粗麻布縫的,被夜風(fēng)扯得獵獵作響,邊角已有些磨損,卻依舊透著沉甸甸的分量。
他身后,王伯當(dāng)按著腰間佩劍,玄甲上還沾著夜露,水珠順著甲片的紋路滑落,在馬鞍上砸出小小的濕痕。他懷中的軍令折疊得整整齊齊,被體溫焐得發(fā)燙——那是李密親筆所書,字跡遒勁,“東征宇文化及,黎陽倉為命脈,需晝夜轉(zhuǎn)運,不得有誤”的字樣,像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掌心。這不僅是李密的重托,更是壓在黎陽倉數(shù)千軍民肩上的千斤重?fù)?dān),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復(fù)。
倉廩署內(nèi),四根立柱撐起高高的屋頂,梁上懸著幾盞牛油燈,燭火跳動著舔舐案上的糧冊,把“粟米八千石”“麥五千石”的字跡映得忽明忽暗??諝饫镲h著陳年粟米的干燥氣息,混著燭油的微香,卻壓不住滿室的凝重——連呼吸聲都變得輕緩,生怕打破這緊繃的氛圍。
徐世積展開一卷泛黃的輿圖,圖上用朱砂畫著黎陽到洛陽的官道,紅線蜿蜒,還標(biāo)注著“黑石渡”“狼牙口”等險地。他指尖落在黑石渡的位置,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紙里,聲音沉得像倉底埋了十年的青石:“魏公已決意三日后東征宇文化及,黎陽倉的糧草,便是大軍的命脈。這三百里糧道,斷一寸,前線就多一分危險?!?/p>
“東征宇文化及?”獨孤鳳猛地抬頭,銀甲上的日光紋在燭火下晃了晃,像細(xì)碎的星光。她眉頭擰成一道深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上的纏繩:“《隋書·兵志》有云‘驍果軍者,隋之銳卒,衣明光,持馬槊,每戰(zhàn)必先登’。此人麾下三萬驍果,皆是當(dāng)年征高句麗的老兵——大業(yè)八年征遼,驍果軍曾以五千人破高句麗兩萬守軍,勝率超八成;且江都糧倉積糧十年,據(jù)說光粟米就有二十萬石,他不愁補給。魏公大軍長途奔襲,若糧道斷了,便是自斷生路!”
徐世積點頭,目光掃過帳中諸人——王臨站在左側(cè),戰(zhàn)袍下擺剛及膝蓋,是去年新做的粗布衫;柳輕眉坐在角落的小案后,手里握著一支狼毫筆,隨時準(zhǔn)備記錄;王伯當(dāng)則站在右側(cè),玄甲的日光紋總朝著燭火,像是刻意要顯出幾分華貴。最后,他的目光落回獨孤鳳身上:“獨孤將軍,糧草轉(zhuǎn)運刻不容緩。你需在十日內(nèi)調(diào)集三百輛糧車——每車要能裝五十石粟米,用槐木做車架才耐造;五百匹挽馬,優(yōu)先選三歲口的青馬,腳力好;還要疏通官道上的三處淤塞,尤其是黑石渡那段,上月暴雨沖垮了木橋,水流又急,得趕造浮橋,用二十根巨木做梁,再鋪厚木板,不然糧車過不了。第一批糧草,必須準(zhǔn)時送抵洛陽大營?!?/p>
“末將領(lǐng)命!”獨孤鳳肅然躬身,甲片碰撞發(fā)出“?!钡妮p響。起身時,她卻朝王臨多看了一眼,聲音放輕了些,像怕被旁人聽見:“王校尉巡哨時若遇突厥游騎,切記他們善夜襲,且慣用火箭燒糧車——去年冬天,他們就燒過咱們一批糧,損失了五十石。你需提前在糧車兩側(cè)綁上濕麻布,每車綁三道,麻布要浸透,這樣火箭燒不著。”她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卷油紙,遞向王臨——油紙是新裁的,邊緣還很整齊,上面用炭筆畫著簡易的防火示意圖,連麻布的綁法都標(biāo)得清清楚楚:車轅兩側(cè)各綁一道,車尾再綁一道,還要留出手抓的繩頭。
王臨伸手去接,指尖不經(jīng)意間碰到她的指尖——她的指尖有些涼,像是剛摸過冷水,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獨孤鳳像被燙到似的,飛快地縮回手,耳尖在燭火下泛著淺紅,像染上了胭脂。王臨握著油紙,只覺得紙上的炭痕都帶著溫度,他低頭看了眼示意圖,輕聲道:“多謝獨孤將軍提醒,我記下了?!?/p>
“王校尉!”徐世積的聲音打斷了這片刻的凝滯,他目光轉(zhuǎn)向王臨,帶著幾分期許,“流民兵整編如何?可戰(zhàn)之兵有多少?”
“卑職在!”王臨上前一步,戰(zhàn)袍下擺掃過地面的糧袋,發(fā)出“沙沙”的輕微摩擦聲——糧袋里裝的是新收的粟米,顆粒飽滿,撞得袋子微微晃動。他挺直脊背,聲音洪亮,像撞在倉廩的墻壁上:“回將軍!流民兵經(jīng)兩月整訓(xùn),現(xiàn)有青壯一千二百人!其中三百人能拉三石弓——咱們用的是榆木弓,三石弓得用兩只手才能拉開,上個月測試,他們能射中五十步外的草人胸口;列陣速度也比初訓(xùn)時快了一倍,之前列個方陣要一炷香的功夫,現(xiàn)在半炷香就能站好,還能隨時變陣;卑職將其編為三營,每營配二十把弩機——雖都是舊貨,木柄有些開裂,但工匠換了新的弩弦,還修了機括,現(xiàn)在射程能達(dá)八十步,八十步外能射穿兩層厚棉布,跟突厥的短弓差不多。隨時聽候調(diào)遣!”
柳輕眉坐在角落記錄,聞言悄悄抬眼,目光落在王臨身上,又飛快地低下頭。她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遞向王臨——布包是細(xì)麻布做的,上面還繡著小小的麥穗,是她前幾天抽空繡的;里面裹著兩塊粟米餅,剛烤好沒多久,還帶著余溫,芝麻嵌在餅上,香氣透過布包飄出來,甜甜的,帶著點焦香?!斑@是我烤的粟米餅,里面夾了芝麻,你巡哨時墊肚子?!彼曇艉茌p,像怕打擾到帳中的嚴(yán)肅氣氛。
王臨接過布包,指尖不小心擦過她的掌心——她的掌心暖暖的,還帶著點面粉的細(xì)膩。兩人都微微一頓,柳輕眉立刻低下頭,筆尖在糧冊上頓了個小小的圓點,像顆小豆子;王臨握著布包,只覺得那暖意從掌心傳到心里,連帶著芝麻餅的香氣,都甜得讓人發(fā)顫。
“好!”徐世積拍了拍案幾,糧冊都被震得跳了跳,“命你率流民兵協(xié)助獨孤將軍護(hù)糧,同時負(fù)責(zé)倉城外圍五十里巡哨。趙鋒的斥候隊需前出百里,一旦發(fā)現(xiàn)宇文閥或突厥蹤跡,立刻傳信——要用最快的馬,走最近的小路,半刻鐘都不能耽擱!”他目光陡然銳利,像出鞘的劍,“糧道若失,你我皆百死莫贖!黎陽倉的流民,前線的弟兄,都要靠這糧草活命!”
“卑職領(lǐng)命!定保糧道無虞!”王臨握緊布包,心中凜然——這不僅是瓦崗的命脈,更是他在軍中立足的根本,容不得半分差錯。他想起那些流民兵,大多是去年逃荒來的,曾餓得連站都站不穩(wěn),是黎陽倉的糧草讓他們活了下來,現(xiàn)在,該他們護(hù)著這救命的糧道了。
最后,徐世積轉(zhuǎn)向王伯當(dāng),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寸,像在劃清界限:“王將軍,魏公命你協(xié)助防務(wù)。倉城防務(wù)由本將軍統(tǒng)籌,你可率本部親兵負(fù)責(zé)城內(nèi)治安——尤其是糧倉周邊,不能讓閑雜人等靠近;同時監(jiān)督糧草出庫賬目——每一筆糧食的去向,都需與倉曹的記錄核對無誤,出庫單要蓋你的印,才算生效?!彼桃鈱ⅰ氨O(jiān)督”限定在非核心領(lǐng)域,避開了軍權(quán)——王伯當(dāng)是李密的人,防著點總沒錯。
王伯當(dāng)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快得像燭火的跳動,隨即抱拳道:“末將遵命!定當(dāng)竭盡全力,不辜負(fù)魏公與徐將軍所托!”只是那“竭盡全力”四個字,說得格外重,像在咬著牙說,又像在暗示著什么——他盯著王臨手中的布包,眼神里多了幾分探究。
分工既定,整個黎陽倉瞬間像上了弦的弩,轟然運轉(zhuǎn)起來——連空氣都變得急促,帶著股不容耽擱的緊迫感。
獨孤鳳坐鎮(zhèn)倉廩署,成了糧道的“定海神針”。倉曹官吏抱著糧冊穿梭往來,算盤聲“噼里啪啦”響得像急雨,從早到晚沒停過——老吏張叔的算盤最響,他算糧賬幾十年,手指在算珠上翻飛,“一上一,二上二”的口訣念得又快又準(zhǔn),糧冊上的數(shù)字被他算得明明白白,連一粒粟米的出入都不放過。獨孤鳳親自去糧倉清點,糧倉是半地下的,走下去要下十幾級臺階,里面陰涼干燥,一袋袋粟米堆得像小山,新糧是金黃色的,陳糧略暗些,卻都顆粒飽滿。她伸手抓起一把新糧,粟米從指縫滑落,“沙沙”作響,她湊近聞了聞,帶著陽光的味道——這是流民的希望,絕不能出半點錯。
官道上,民夫們喊著號子推糧車,號子聲粗糲卻有力:“嘿喲嘿喲,糧車穩(wěn)喲!一步一步,到洛陽喲!”馬蹄聲“嗒嗒”,車輪碾壓地面的“吱呀”聲,混在一起,像一支雜亂卻充滿力量的曲子。塵土飛揚得能遮住半個人影,黃褐色的土沫子粘在民夫的臉上、身上,把他們變成了“土人”,卻沒人叫苦——他們知道,這糧車?yán)氖乔熬€弟兄的命,也是自己的命。
王臨則帶著流民兵扎在城外,成了糧道的“守護(hù)神”。他親自教士兵搭鹿砦,粗木是剛砍的槐木,堅硬耐撞,士兵們用斧頭把木頭像削鉛筆似的削尖,尖端鋒利得能劃破手指;再把粗木深深扎進(jìn)土里,密密麻麻像一排獠牙,能擋住騎兵的沖擊。他還組織工匠趕制拒馬,用三根粗木桿交叉綁在一起,中間纏上帶刺的藤條,放在險要路段,像道攔路虎。
正午的太陽毒得像火,地面被曬得發(fā)燙,能燙熟雞蛋——士兵們光腳踩在地上,都得踮著腳尖。王臨的戰(zhàn)袍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背上,像裹了層濕布,沉甸甸的;額角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砸在地上,瞬間就蒸發(fā)了。他正指導(dǎo)士兵調(diào)整拒馬的位置,忽聽得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抬頭一看,是獨孤鳳來了——她騎著一匹白馬,銀甲在陽光下閃著光,像一道銀色的閃電。
獨孤鳳翻身下馬,手里提著一個羊皮水囊,遞向王臨:“這是冰鎮(zhèn)的酸梅湯,用井水泡了半個時辰,你喝幾口解解暑?!彼颐鶝?,還帶著井水的寒氣。她遞水囊時,目光掃過王臨肩上的塵土,順手幫他拂了拂——指尖輕輕掃過他的戰(zhàn)袍,觸到他發(fā)燙的皮膚,像冰碰到了火,她飛快地收回手,耳尖又有些發(fā)紅:“黑石渡的浮橋明日就能完工,工匠們加了夜班,用了二十根巨木,鋪了厚木板,能過兩輛糧車并行,你巡哨時不用繞路了?!?/p>
“多謝獨孤將軍?!蓖跖R接過水囊,拔開塞子,酸梅湯的酸甜味立刻飄了出來,還帶著點甘草的清香。他喝了一大口,清涼順著喉嚨滑下去,瞬間壓下了暑氣,連帶著心里的焦躁都淡了些。他看著獨孤鳳額角的汗珠,順著她銀甲的日光紋滑落,掏出一塊帕子遞過去——帕子是細(xì)麻布的,是柳輕眉給他縫的,上面沒繡花紋,卻洗得干干凈凈,“你也擦汗吧,指揮轉(zhuǎn)運比巡哨還累,你從早上到現(xiàn)在都沒歇過?!?/p>
獨孤鳳接過帕子,上面帶著淡淡的皂角香,是黎陽倉皂坊做的皂角,味道很淡卻很干凈。她胡亂擦了擦汗,帕子上立刻沾了些塵土,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攥在手里,轉(zhuǎn)身道:“我還要去核對糧車數(shù)量,明天第一批糧車要啟程,不能出錯。你自己當(dāng)心,突厥游騎最近在附近晃悠,巡哨時多帶幾個人?!闭f罷催馬離去,銀甲在陽光下閃著光,背影卻比平時多了幾分柔和,不像平時那樣冷硬。
風(fēng)波,卻在這平靜下暗涌,像藏在水下的石頭,一不小心就會絆人一跤。王伯當(dāng)帶來的三百親兵,個個穿著嶄新的玄甲,甲片閃著冷光,與徐世積部下洗得發(fā)白的粗布戰(zhàn)袍形成鮮明對比——徐世積的部下,戰(zhàn)袍大多是去年做的,有的地方還打了補丁,而王伯當(dāng)?shù)挠H兵,玄甲連一點劃痕都沒有,像是剛從鐵匠鋪里拿出來的。
這些親兵時常以“魏公特使”自居,在糧倉里指手畫腳。倉曹小吏李二郎昨天算錯了一筆賬,把“粟米五十石”寫成了“四十石”,剛改過來,就被王伯當(dāng)?shù)挠H兵看到了,立刻扯著嗓子嚷嚷:“是不是想私吞糧食?魏公讓我們監(jiān)督,就是防著你們這些手腳不干凈的!”聲音大得能傳到隔壁賬房,嚇得李二郎臉都白了,連連道歉;民夫老劉昨天搬糧慢了些——他年紀(jì)大了,糧袋又重,有一百多斤,剛歇了口氣,就被一個親兵用馬鞭指著鼻子罵:“吃瓦崗的糧,敢偷懶?再慢就把你拉去軍法處置!”老劉嚇得趕緊扛起糧袋,腰彎得更厲害了。
更讓王臨警惕的是,王伯當(dāng)?shù)哪抗饪傇谒砩洗蜣D(zhuǎn),像盯著獵物的狼。有次他在校場訓(xùn)練流民兵射箭,士兵們排成一排,對著五十步外的草人射箭,有的射中胸口,有的射中胳膊,氣氛熱烈。王伯當(dāng)就站在遠(yuǎn)處的土坡上,手里拿著個牛皮封面的小本子,一邊看一邊記,連士兵中箭的位置都要問得一清二楚——他讓親兵去問:“那個射中草人眼睛的,叫什么名字?是哪個營的?之前是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