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臨跟著那名鎮(zhèn)丁快步穿過街巷,腳下的土路還沾著前幾日雨水的濕意,踩上去偶爾發(fā)出“咕嘰”的輕響。風里裹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息——東邊糧囤飄來的新麥香清甜干爽,西邊臨時棚屋方向卻涌來一股混雜著艾草、蒲公英與血腥的味道,那血腥氣不是戰(zhàn)場上剛濺出的濃烈滾燙,而是帶著傷口潰爛的鐵銹腐味,像一把鈍刀在鼻腔里慢慢刮,讓人胸口發(fā)悶。
棚屋是用粗樹枝和茅草倉促搭成的,低矮得需彎腰才能進入,幾盞油燈懸在梁上,昏黃的光焰“噼啪”爆著火星,將里面的景象照得忽明忽暗。地上鋪著干草,傷員們或蜷縮或平躺,有的咬著草繩壓抑呻吟,喉間漏出“嗬嗬”的氣音;有的則睜著空洞的眼,望著茅草頂一動不動,仿佛魂魄已離體。在最靠里的角落,一名穿著夏軍灰布鎧甲的漢子躺在那里,鎧甲斷裂處露出滲血的粗布內衣,腹部的傷口猙獰得像咧開的黑嘴,臉色灰敗得如同蒙塵的舊紙,眼神渙散得抓不住任何焦點。
柳輕眉正跪坐在他身旁施針,素白的衣裙沾了些草藥汁和淡紅血跡,卻絲毫不掩她的清雅。她額角沁著細密的汗珠,順著下頜線滑到頸間,手指卻穩(wěn)得像嵌了定海神針,銀針在燈影下泛著冷光,一針針精準刺入那漢子的腹部穴位。聽到腳步聲,她抬頭望了王臨一眼,長長的睫毛顫了顫,隨后輕輕搖了搖頭——那眼神里有醫(yī)者的無奈,也藏著一絲對王臨的依賴,像在說“我盡力了,卻留不住他”。
王臨快步走過去,從懷里掏出塊干凈的素色帕子遞到她手邊,聲音放得比燈焰還輕:“先擦汗,別累著自己。”柳輕眉指尖不經意蹭過他的掌心,臉頰倏地泛起淺粉,低頭擦汗時,耳尖也紅得像染了胭脂。她擦完汗沒立刻收回手,反而悄悄用指腹碰了碰王臨攥緊的拳,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別急,聽他把話說完。”
王臨蹲下身,盡量讓語氣平和得像春日融雪:“我是王臨。聽說你有關于白將軍家事的要緊事要講?”
那軍官聽到“白將軍”三個字,渙散的瞳孔突然縮了縮,像是在渾濁的池水里抓住了一點光亮。他艱難地轉動脖子,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氣流聲,好半天才擠出破碎的字句:“你…你就是…王鎮(zhèn)主?白…白將軍她…”
“她暫無性命之憂,輕眉已經給她換了藥,傷口穩(wěn)住了。”王臨說著,余光瞥見柳輕眉正用小勺子給軍官喂溫水,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瓶。
軍官喉結滾了滾,像是松了口氣,可隨即眼神就沉了下去,陷入了不愿回想的噩夢。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每說一個字都要喘口氣,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弱:“好…好…白將軍是好人…不該…不該被竇賊蒙在鼓里…她家…她家的事…我親眼…見過幾分…”
王臨屏住呼吸,連風穿過棚屋縫隙的“嗚嗚”聲都聽得格外清晰。柳輕眉悄悄往他身邊挪了挪,肩膀輕輕挨著他的胳膊,像是在無聲傳遞力量。
“去年…河間的麥子剛黃…竇王麾下…王伏寶帶著人來…要白家交出所有私兵…還要糧倉里的糧…白老將軍性子剛…說‘百姓要活命,糧不能全交’…只肯給一半…王伏寶那廝…當場就翻了臉…”軍官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涌出的鮮血染紅了下巴上的胡茬,柳輕眉趕緊用帕子按住他的嘴,眼神里滿是擔憂地看向王臨。王臨伸手輕輕拍了拍軍官的背,沉聲道:“慢慢來,我們等你?!?/p>
軍官喘了好一會兒,眼神里爬滿了恐懼,仿佛又看到了那晚的火光:“那晚…我在營里值夜…遠遠看到白家鎮(zhèn)方向…紅得像燒著了天…殺聲喊得能震碎骨頭…我偷偷跑過去看…只見…只見尸體堆得像小山…白老將軍手里還握著斷刀…眼睛睜得大大的…幾位公子…都倒在他身邊…”
“王伏寶還假惺惺地…上報竇王…說剿滅了‘私通隋廷的叛匪’…竇王要么…要么不知道詳情…要么就是…默許了…”軍官的聲音越來越低,氣若游絲,“后來見白小姐勇武…就把她招降了…她…她一直以為…家人是死于亂軍…”
真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砸在王臨心上——不是亂世里的刀劍無眼,而是一場蓄意策劃的陰謀!就因為不愿交出全部家底,就要滿門抄斬!王臨的拳頭攥得咯咯響,指節(jié)白得像要裂開,柳輕眉感覺到他手臂的緊繃,悄悄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掌心,眼神里帶著安撫:“先冷靜,還有事要做?!?/p>
軍官的氣息已經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他突然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王臨的衣袖,指甲深深嵌進布料:“王鎮(zhèn)主…求你…善待白將軍…她心里…苦啊…”話音落下,他的手猛地垂下去,眼睛永遠地閉上了,嘴角還沾著未干的血沫。
柳輕眉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輕輕搖了搖頭,聲音帶著一絲哽咽:“走了。”王臨站起身,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怒火,對旁邊的鎮(zhèn)丁說:“找塊向陽的地,好好安葬他,立塊碑,就寫‘義士夏軍軍官之墓’?!闭f完,他轉頭看向柳輕眉,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fā),指尖蹭過她的臉頰,柔聲說:“累壞了吧?先去歇會兒,我去見瓊英?!?/p>
“我陪你去?!绷p眉立刻搖頭,手里攥著藥瓶的手指緊了緊,“萬一她情緒激動,我還能幫著安撫?!蓖跖R看著她眼里的堅定,心里泛起一陣暖意,伸手握住她的手:“好,有你在,我安心?!?/p>
兩人剛走出棚屋,就見秦玉羅提著食盒從對面走來。她穿一身淡青色衣裙,頭發(fā)用一根素玉簪挽著,裙角沾了點草屑,顯然是剛從傷員那邊過來??吹酵跖R,她腳步頓了頓,隨即快步上前,將食盒遞到他面前,聲音輕柔得像落在湖面的雨:“鎮(zhèn)主,廚房燉了雞湯,你和柳姑娘忙了一早上,先墊墊肚子吧。”
王臨伸手去接,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秦玉羅的手像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臉頰瞬間紅透,連耳尖都泛著粉。她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小聲說:“湯還熱著,小心燙。”王臨看著她慌亂的樣子,心里微微一動,輕聲說:“謝謝你,玉羅。你也沒吃吧?一起去廂房喝?”
秦玉羅連忙搖頭,提起旁邊的藥桶:“不了,我還要去給西棚的傷員送湯藥,鎮(zhèn)主你們先喝?!闭f完,她轉身快步走了,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正好對上王臨的目光,嚇得趕緊轉回頭,腳步更快了,青色的裙角在風里飄成一團輕云。柳輕眉在旁邊抿嘴笑了笑,湊到王臨耳邊小聲說:“秦姑娘看你的眼神,可藏不住心意呢。”王臨無奈地笑了笑,捏了捏她的手:“別取笑我了,先去見瓊英?!?/p>
白瓊英的廂房在鎮(zhèn)東的小院里,院里種著幾竿翠竹,風一吹就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廂房里很安靜,只聞得到窗臺上薄荷草的清苦味。白瓊英坐在窗前的梨花木椅上,已經換下了夏軍的鎧甲,穿一身月白色布衣,手臂上的繃帶是新換的,雪白的繃帶襯得她的皮膚愈發(fā)蒼白。她背對著門口,長發(fā)散落在肩上,肩膀微微垮著,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王臨輕輕推開門,柳輕眉跟在他身后。白瓊英沒有回頭,聲音淡得像窗外的云:“王鎮(zhèn)主是來聽我的答復了嗎?”
王臨走到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柳輕眉則站在旁邊,手里握著那瓶安神的草藥汁,眼神警惕地留意著白瓊英的動靜。“瓊英,關于你家的事,我剛剛…得知了一些更詳細的情況?!?/p>
白瓊英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凍住的鐵塊,肩膀微微顫抖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她死死攥著衣角,指甲幾乎要把布帛掐破:“還能有什么情況?無非是亂軍之中,刀劍無眼,父親和兄長…不幸遇難罷了?!彼穆曇艨桃夥诺闷届o,可尾音的顫抖卻藏不住,像是在強行按住心里的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