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廩署后堂的雜物間里,火把的火焰“噼啪”舔著木柄,將懸浮的塵埃染成金紅,像無數(shù)細碎的火星在空氣里游蕩?;熘鴱拿氐郎钐幱縼淼某睗衩刮?,還裹著陳年木料的朽氣,嗆得人鼻腔發(fā)緊,忍不住要咳嗽,卻又得死死憋著——怕驚動了外面巡邏的叛軍。
徐世積半跪在地,寬闊的肩膀繃得像拉滿的弓,雙手扣著青石板的邊緣,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連手背的青筋都突突跳著。石板與地面摩擦的“嘎吱”聲,在寂靜的雜物間里格外刺耳,像鈍刀在磨骨頭。他每推一寸,胸口就起伏一次,粗重的呼吸噴在火把光里,額角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滿是灰塵的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終于,一塊黑黢黢的洞口露了出來——僅容一人側身通過的通道里,冷風裹著土腥氣“呼”地涌上來,帶著地下特有的陰寒,像一頭蟄伏了多年的野獸,吐著冰冷的氣息,等著吞噬每一個踏入的逃生者。
“秘道有三里長,臺階上全是青苔,滑得很,每一步都得踩實?!毙焓婪e直起身,將火把遞給王臨,火光映著他眼底的紅血絲,連聲音都帶著疲憊的沙啞。他頓了頓,從身后拖過一個粗布包,遞過去時,王臨能看到布包上還沾著倉廩署的谷殼——里面是顆粒飽滿的粟米種,隔著布都能摸到圓潤的形狀,在火把光下泛著淺黃的光澤。“這是黎陽最后一批好糧種,是老百姓來年的指望,也是黎陽的希望。你務必帶出去,別讓它毀在叛軍手里?!?/p>
王臨接過火把,指尖不經意觸到徐世積的手——冰涼,還在微微顫抖。他想起半年前,這位將軍鎮(zhèn)守黎陽時,站在城樓上揮劍的模樣,脊背挺得像青松,哪有半分如今的虛弱?可現(xiàn)在,徐世積的眼眶陷了進去,連握著布包的手,都顯得有些無力。
“將軍放心,卑職就是拼了這條命,也會帶兄弟們活下去,把糧種護好?!蓖跖R深深一揖,腰彎得極低,直到額頭快碰到地面。起身時,他的目光掃過站在洞口旁的獨孤鳳,心里猛地頓了一下——她的銀甲上沾著幾片枯黃的蘆葦葉,還有幾道新鮮的劃痕,顯然是剛從城外蘆葦蕩探查回來,連甲胄都沒來得及整理。她的頭發(fā)用一根皮繩束著,幾縷碎發(fā)垂在額前,遮住了些許眼神,但王臨還是看到,她的指尖正輕輕蹭著劍柄上的鳳紋,像是在思索什么。
“走吧,別耽誤時間。”獨孤鳳先開了口,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許是剛才在城外跑太快,又或是刻意壓低聲音,怕被外面的人聽見。她從腰間解下水囊,遞過來時,手指輕輕捏著水囊的帶子,怕捏緊了把水晃出來。“秘道里沒水,這囊里是涼好的米湯,給柳姑娘留著,她身子弱,禁不起渴?!?/p>
王臨接過水囊,指尖不小心擦過她的掌心——她的手很涼,像剛摸過冰雪,但指尖的繭子卻很糙,是常年握劍磨出來的。兩人的指尖一碰,都微微頓了一下,獨孤鳳很快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避開了王臨的目光,只盯著洞口的黑暗,聲音又恢復了平時的堅定:“我在后面斷后,若有追兵過來,我會引去別的方向,你們只管往出口走,別回頭?!?/p>
王臨點點頭,沒再多說——他知道獨孤鳳的性子,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更改。他轉身踏入秘道,剛邁下第一級臺階,就覺得腳底一滑,趕緊扶住洞壁——石壁上滿是潮氣,摸起來黏糊糊的,還帶著細小的石子,硌得掌心發(fā)疼。趙鋒帶著兩名精銳緊隨其后,扶著柳輕眉的士兵走得格外小心,幾乎是半扶半抱,怕她摔著。流民兵們排著隊,魚貫而入,腳步聲在狹窄的通道里回蕩,“踏、踏、踏”,像在叩問著生死,也叩問著前方的路。
秘道里的臺階比徐世積說的還要滑。青苔鋪在石階上,像一層薄冰,踩上去稍不留神就會打滑。王臨一手舉著火把,一手緊緊扶著洞壁,火光只能照亮前方三尺遠的地方,余下的黑暗里,只有水滴“滴答、滴答”的聲音,還有柳輕眉壓抑的咳嗽聲——她咳得很輕,像是怕吵到別人,每咳一下,肩膀就抖一下,聽得王臨心里發(fā)緊。
“小心腳下,前面有個陡坡,往下走的時候慢些?!蓖跖R回頭提醒,話音剛落,就見柳輕眉身子一踉蹌,眼看就要往旁邊倒去。他趕緊往前跨了兩步,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指尖觸到她的衣袖,冰涼的,能感覺到她胳膊在微微發(fā)抖。
“王臨哥哥……我沒事,就是腳滑了一下。”柳輕眉抬起頭,虛弱地笑了笑,鬢邊的碎發(fā)沾著冷汗,貼在臉頰上,顯得臉色更蒼白了。她想把胳膊抽回來,怕拖累王臨,卻被王臨握得更緊了些。“就是……有點冷,這秘道里的風,比外面的還刺骨?!?/p>
王臨沒說話,直接解下自己的戰(zhàn)袍——戰(zhàn)袍是粗麻布做的,洗得有些發(fā)白,但因為天天穿著,還帶著他的體溫,混著淡淡的皂角香,那是柳輕眉之前幫他洗衣時用的皂角,她總說這個味道干凈。他把戰(zhàn)袍展開,輕輕裹在柳輕眉身上,裹得很仔細,連領口都幫她攏了攏,怕風從縫隙里鉆進去?!叭倘?,很快就到出口了,出去就能看到月亮,還有衛(wèi)河的風,比這里暖些?!?/p>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帕子,是之前柳輕眉繡的麥穗帕子——帕子是淺青色的,上面繡著兩株麥穗,針腳細細的,連麥穗上的麥芒都繡得清清楚楚。當時柳輕眉繡好給他時,還紅著臉說“不知道你喜不喜歡”,王臨一直把它放在貼身處,每天都摸一摸,帕子上還帶著他的體溫,連一點臟污都沒有。他用帕子輕輕擦去柳輕眉臉上的汗,動作很輕,怕弄疼她:“你看,你繡的麥穗,我一直帶在身上,沒弄臟,也沒弄丟?!?/p>
柳輕眉的眼睛亮了些,像蒙塵的星星突然有了光。她伸出指尖,輕輕摩挲著帕子上的針腳,摸到麥穗根部那幾根不小心歪了的線頭時,嘴角彎了彎——那是她當時繡到半夜,眼睛困得睜不開,不小心繡歪的,她還以為王臨沒注意到?!拔疫€以為……你早就丟在哪個角落里了,畢竟這帕子也不頂用,不能擋刀,也不能御寒?!?/p>
“怎么會丟?”王臨的聲音放得極柔,比秘道里的水流聲還要輕,“這是你給我的,比我的劍還金貴。有它在,我就覺得你一直在我身邊,哪怕是在戰(zhàn)場上,看到它,我都覺得安心?!彼e著火把,看著柳輕眉靠在自己肩上的模樣——她的頭輕輕抵著他的肩膀,呼吸很輕,帶著淡淡的藥味,那是她之前生病時喝的藥。王臨心里涌起一股堅定:就算拼了命,也要帶她逃出這絕境,以后再也不讓她受這樣的苦。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前方突然透出一絲微光——很淡,像黑暗里的星子,若隱若現(xiàn)?!翱斓搅?!前面有光!”趙鋒壓低聲音,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他拔出橫刀,刀刃在微光下泛著冷光,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出口,像一只警惕的豹子,生怕有埋伏。
王臨熄滅了大部分火把,只留了一支捏在手里——怕火光太亮,引來外面的叛軍。他扶著柳輕眉,慢慢跟在趙鋒身后,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出口被藤蔓和蘆葦遮掩著,藤蔓上還掛著露水,王臨伸手撥開時,露水沾到他的手,冰涼的,順著指尖往下滴。撥開枝葉的瞬間,衛(wèi)河的水汽撲面而來,帶著淡淡的魚腥味,還混著蘆葦?shù)那逑悖让氐览锏拿刮逗寐劧嗔恕?/p>
遠處,黎陽倉的火光染紅了半邊天,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映得夜空都成了橘紅色。喊殺聲隱約可聞,卻被衛(wèi)河的水汽揉碎了,飄過來時只剩幾縷模糊的回響,遠得仿佛是上輩子的舊事,和眼前的寧靜像是兩個世界。
“安全!外面沒叛軍,蘆葦蕩里有三條小船,剛好能裝下咱們所有人!”趙鋒探查完回來,聲音里的激動藏都藏不住,他指著不遠處的蘆葦蕩——幾條烏篷小船泊在水邊,船板是舊的,卻擦得很干凈,顯然是徐家家仆提前準備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