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鳳的督查,如同臘月里刮過黎陽倉的一陣寒風,裹挾著徹骨的涼意,瞬間吹散了此前因流民安置稍有成效而勉強緩和的氣氛,讓整座倉城再次被緊繃的低氣壓籠罩。
她的督查方式,堪稱酷烈到不近人情。目光所及,遠不止倉廩署那堆疊得比人還高的賬簿——那些記錄著糧食出入的竹簡上,每一個墨字都被她帶來的文吏反復摩挲,仿佛要從木紋里摳出隱藏的錯漏。她的腳步,更是踏遍了倉城的每一個角落:糧倉里,她會親手撥開糧堆,檢查底層谷物是否受潮發(fā)霉;校場上,守軍操練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吶喊,都要經(jīng)受她銳利目光的審視;器械庫中,連弓弩的弓弦松緊、甲胄的銅釘是否牢固,她都要一一查驗;甚至連倉城外疏導雨水的溝渠,她都會俯身查看淤泥的深度,若有半分堵塞,便會當場沉下臉來。
她帶來的文吏和親衛(wèi),活像訓練有素的鷹犬,分成數(shù)隊在倉城里四處巡查。文吏們手持筆墨,筆尖懸在竹簡上,稍有不合規(guī)矩之處——哪怕只是守軍甲胄上沾了點泥污,或是糧倉門口的登記薄晚了半柱香時間更新——便會厲聲呵斥,將過錯一字一句記錄在案,那冰冷的墨痕,看得人心頭發(fā)緊。
徐世積麾下的將領和官吏們,往日里各司其職時還算從容,如今卻個個如履薄冰。白日里,他們要跟著督查隊伍東奔西跑,回答沒完沒了的問詢;到了夜里,還要對著被挑出毛病的文書熬夜修改,累得眼睛里布滿血絲,心中的怨氣像積了雪的柴火,越堆越旺,卻敢怒不敢言。誰都清楚,這位獨孤將軍是魏公李密親自派來的人,她此刻挑出的每一個小毛病,都可能在將來變成問罪徐世積的鐵證!
在所有人中,壓力最大的當屬直接負責流民事務的王臨。不知是流民事務本就容易出紕漏,還是另有緣由,獨孤鳳似乎格外“關照”他這邊。流民每日的口糧消耗有多少,以工代賑時給了多少糧食作為報酬,新開墾的荒地翻了多少畝,巡哨隊的訓練是否達標……幾乎每一項事務,都要被她的人反復核查、追問,那些質疑的話語,像小錘子一樣敲在王臨心上。
這日午后,陽光被云層遮住,倉廩署的院子里透著股涼意。獨孤鳳的一名文吏,穿著青色官服,手里攥著兩本賬簿,臉色冷得像冰,攔住了正要去流民營地的王臨:“王隊正,你報上來的昨日流民耗糧數(shù)目,與倉廩實際支出,為何有三斗差額?這三斗糧食,去了何處?”
王臨皺了皺眉,這差額的緣由他記得分明,當即解釋道:“昨日有十余流民協(xié)助修補東段城墻,那段城墻靠近河道,連日雨水沖刷后,墻皮剝落嚴重,修補時需要攀上高處,工程格外險峻。后來天快黑了還沒完工,按照‘以工代賑’的條例,給他們額外補助了晚餐稀粥。此事我已報給倉曹備案,記錄就在這份文書里?!闭f著,他從懷中掏出一份折疊整齊的竹簡,遞了過去。
文吏接過竹簡,快速掃了幾眼,卻依舊不依不饒,聲音又提高了幾分:“備案?誰允許你們擅自增加開支?條例?哪個條例?你倒是說說,可有魏公或徐將軍的明文手令?若是沒有,這便是私自動用軍糧,可不是小事!”
“你!”站在王臨身旁的趙鋒,性子本就火爆,一聽這話頓時氣得臉色通紅,攥著拳頭往前邁了一步,“弟兄們冒著危險修補城墻,多喝碗稀粥怎么了?這也算私自動用軍糧?哪來的這般道理!”
“軍中自有法度!豈容爾等徇私舞弊!”文吏毫不退讓,厲聲呵斥,聲音尖得像要刺破人的耳膜。
最終,這點芝麻大的小事,還是鬧到了徐世積面前。徐世積看著眼前爭執(zhí)不下的幾人,又翻了翻王臨遞來的備案文書,心中清楚這是獨孤鳳在故意找茬,但面上還是出面平息了爭端,認可了王臨的做法??蛇@事傳到獨孤鳳耳中后,她卻只留下一句“下不為例,需嚴格按章程辦事”的警告,還要求王臨將所有涉及流民物資調(diào)配的細則,重新整理成文,報她審批。
這明擺著是刁難和掣肘。王臨心中憋悶得像堵了塊石頭,卻只能咬著牙隱忍。接下來的幾日,他幾乎夜夜不眠,在簡陋的值房里挑著油燈,將編戶、授田、以工代賑、巡哨等各項事務的細則,一條一條詳細寫成條文,生怕漏了半點,最后仔細裝訂好,恭恭敬敬地報送上去。
然而,送上去的條文,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連一點水花都沒濺起,便沒了蹤影——獨孤鳳既不批準,也不否決,就這么擱置著??僧斖跖R按照以往的方式處理流民事務時,她的手下又會跳出來,拿著“無令擅行”的名頭指責他,讓他左右為難。
流民安置的各項工作,頓時變得束手束腳。原本半天就能辦完的事,如今要反復核對好幾遍;巡哨隊的訓練計劃,也因為物資審批卡住而無法推進,效率大減。王臨看著流民們臉上漸漸浮現(xiàn)的不安,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憋屈,仿佛被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纏住了手腳,明明有勁兒,卻怎么也使不出來。
“王兄弟,這娘們分明就是來找茬的!”這日傍晚,趙鋒氣沖沖地走進王臨的值房,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拍著桌子罵道,“再這么下去,咱們啥正經(jīng)事也別干了,天天應付這些找茬的人都夠了!”
王臨站在窗前,看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云層壓得很低,像是隨時會下雨。他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窗沿,心中反復思索:獨孤鳳的目的,絕不會只是挑幾個小錯,她分明是想攪亂黎陽倉的秩序,從混亂中找出徐世積的錯處。而流民事務牽扯的人多、事雜,最容易出問題,自然成了她重點打擊的對象。這樣被動挨打下去,遲早會出大麻煩,必須想辦法破局!
“趙大哥,”王臨忽然轉過身,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咱們之前清查縱火案的內(nèi)鬼時,侯三不是招供,說倉曹的吳明,還有火頭軍的駝背老李,可能都和一個‘獨孤將軍’有關嗎?”
趙鋒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點頭道:“是?。‘敃r侯三嚇得渾身發(fā)抖,說駝背老李私下里跟他說,自己是‘獨孤將軍’的人,讓他幫忙在糧倉里做手腳。。。難道說,這個‘獨孤將軍’就是獨孤鳳?”
“侯三只說駝背老李自稱是‘獨孤將軍’的人,”王臨的聲音壓低了些,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可咱們誰也沒親眼見過,這個‘獨孤將軍’到底是指獨孤鳳,還是有人故意借她的名頭行事,想把水攪渾?”
“你的意思是。。。之前的東倉縱火案,可能不是獨孤鳳指使的?”趙鋒撓了撓頭,有些糊涂了,“可她現(xiàn)在這么針對咱們,又怎么說?”
“現(xiàn)在下結論還太早?!蓖跖R沉聲道,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但這是一個突破口。你想,獨孤鳳如今咄咄逼人,若是咱們能找到證據(jù),證明縱火案真的與她或她手下的人有關,便能反將一軍,讓她沒辦法再這么肆無忌憚地找茬;就算不能扳倒她,至少也能讓她有所收斂,給咱們爭取點時間。”
“可話是這么說,”趙鋒還是有些擔憂,眉頭皺了起來,“駝背老李早就跑沒影了,吳明也死了,只剩下侯三的供詞。獨孤鳳要是不認賬,說侯三是誣陷她,咱們也沒轍啊!”
“所以,咱們需要證據(jù)!鐵證!”王臨的語氣斬釘截鐵,“你現(xiàn)在就去安排,派幾個絕對信得過、嘴巴嚴、腦子靈活的兄弟,悄悄盯著獨孤鳳帶來的那些人!特別是她的親衛(wèi)頭領——就是那個總是跟在她身后,臉長得像塊鐵板的漢子,還有那幾個天天拿著賬簿找茬的文吏!讓兄弟們盯緊他們私下里和什么人接觸,有沒有偷偷傳遞消息,或者去過什么不該去的地方!另外,再想辦法查查,駝背老李在失蹤前,有沒有和這些人見過面,或者有過什么交集!”
“好!我這就去辦!”趙鋒眼中瞬間燃起希望,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胸脯,轉身就往外走,腳步都比平時輕快了幾分。
看著趙鋒離開的背影,王臨拿起桌上那份被擱置的流民管理細則文書,深吸了一口氣。他決定,再去獨孤鳳下榻的院落求見一次,正面探探她的口風,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通報之后,王臨被領到了偏廳等候。這偏廳的布置與倉城整體粗獷、簡陋的風格格格不入:墻上掛著一幅水墨山水畫,案幾上擺著青瓷茶具,連地面都鋪著柔軟的氈毯,空氣中還飄著淡淡的熏香,聞起來清雅卻也透著股疏離。王臨站在廳中,只覺得渾身不自在,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才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獨孤鳳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