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從西北方滾來,起初像遠(yuǎn)處悶雷裹著風(fēng)沙,轉(zhuǎn)瞬便炸在王家莊外的土路上——每一下都重重踏在碎石上,脆響里混著塵土的腥氣,連莊內(nèi)斷墻上的碎磚都跟著輕輕震顫。黃蒙蒙的塵柱拔地而起,像一條昏黃色的巨龍,瞬間吞掉了莊子殘破的輪廓,連頭頂?shù)娜疹^都被遮得發(fā)暗,落在人臉上只剩一片灰影。
“來了!”劉仁壓低聲音,喉結(jié)滾了滾,手不自覺地按在腰間銹跡斑斑的環(huán)刀上。他身旁的幾個青壯鄉(xiāng)勇,腿肚子已經(jīng)開始打顫——眼前的景象,和三日前黑松坡匪徒的亂糟糟截然不同:數(shù)十名夏軍精銳騎兵呈扇形散開,馬鐙相扣的聲響整齊劃一,玄色的馬鎧上濺著晨露,亮銀的頭盔反射著冷光,連馬匹的呼吸都透著訓(xùn)練有素的沉穩(wěn)。他們堵住了莊子唯一的出口,刀鞘斜斜指地,眼神里沒有匪徒的貪婪,只有正規(guī)軍的冷漠與壓迫,像一堵移動的鐵墻,死死封死了所有生路。
騎兵之后,更多步卒踩著統(tǒng)一的步伐逼近,“咚、咚、咚”的腳步聲像是從地底傳來,槍戟的木柄撞擊甲片,匯成一片沉悶的金屬轟鳴。槍尖朝上,密密麻麻如雨后春筍,在昏塵里閃著寒芒。最醒目的是隊(duì)伍中央那面“秦”字將旗,紅底黑字,旗角被風(fēng)扯得獵獵作響,每一次飄動都像在人心上敲了一錘。旗下,一騎白馬緩緩而出,馬蹄踏過地上的草屑,連一絲停頓都沒有。
馬上端坐的,竟是一名女將!
陽光恰好從塵縫里漏了一縷,落在她身上——亮銀鎖子甲貼合著身形,甲片上鏨著細(xì)密的云紋,陽光一照,像有碎雪在甲縫里流動;內(nèi)里的紅色戰(zhàn)袍從甲胄下擺露出一角,被風(fēng)掀起時,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中和了盔甲的冷硬。頭盔的護(hù)耳微微抬起,露出一張過分年輕的臉:十八九歲的模樣,眉如遠(yuǎn)山描黛,眼似秋水凝霜,鼻梁挺直,唇色偏淡,可偏偏這張?jiān)撌菋扇岬哪橗嬌?,卻刻著沙場磨出的英氣——額角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從眉骨延伸到太陽穴,非但不顯猙獰,反倒讓那雙清冷的眼睛多了幾分銳利。她右手提著一桿亮銀槍,槍纓是正紅色,無風(fēng)自動,像一簇跳動的火苗;馬鞍左側(cè)掛著一副牛角弓,箭囊里的箭羽整整齊齊,尾端都染著同色的紅。雖為女子,可她坐在馬上,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迎著風(fēng)沙生長的紅柳,氣勢凜然,目光掃過空蕩蕩的莊子時,帶著審視的威嚴(yán),連空氣都似要凝固。
王臨握著劍柄的手緊了緊,冰涼的劍柄硌得掌心發(fā)疼。他心中微詫:竇建德麾下竟有這般年輕的女將?還能獨(dú)領(lǐng)一軍?可他臉上半點(diǎn)波瀾都沒有,只是悄悄側(cè)過身,用肩膀輕輕撞了撞身旁的柳輕眉——剛才夏軍騎兵圍上來時,她下意識地靠近了他一步,指尖輕輕攥住了他的衣袖,微涼的觸感透過粗布傳過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別怕?!蓖跖R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說話時,他的胳膊肘輕輕蹭了蹭她的手臂,像在安撫一只受驚的小鹿。
柳輕眉抬頭看他,眼里還帶著點(diǎn)緊張,卻還是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松開了攥著他衣袖的手,轉(zhuǎn)而悄悄幫他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衣領(lǐng)——剛才他站在斷墻上,風(fēng)大,衣領(lǐng)歪了一角,露出里面磨得發(fā)白的內(nèi)襯。她的指尖很輕,碰到他脖頸時,帶著一點(diǎn)溫?zé)岬陌W意,王臨心里莫名一安,連握著劍柄的手都松了幾分。
身后的劉仁等人早已緊張得手心冒汗,有個年輕的鄉(xiāng)勇甚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甲片碰撞的輕響在寂靜里格外刺耳。秦玉羅的目光很快落在了斷墻上的王臨身上——準(zhǔn)確地說,是落在他昂然的姿態(tài)上:他穿著一身灰布短打,腰間別著把普通的環(huán)首刀,沒有盔甲,沒有將旗,可站在斷墻上,卻像一棵扎了根的樹,不卑不亢。她柳眉微蹙,似乎對莊子的空蕩和僅有的幾人感到意外——情報(bào)里說,這里聚集了不少流民,還剿滅了黑松坡的匪伙,怎么看都該是人聲鼎沸的模樣,可眼下,除了斷墻上的幾個人,莊子里連條狗都看不見。
她舉起右手,動作干脆利落,沒有半分拖泥帶水。身后的夏軍瞬間停下腳步,馬蹄聲、腳步聲戛然而止,連風(fēng)吹旗角的聲音都變得清晰起來——這般紀(jì)律,絕非匪徒可比。
“爾等何人?此地主事者是誰?”女將開口,聲音清亮,卻帶著軍人特有的干脆,像冷鐵撞擊,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吾乃夏王麾下偏將軍秦玉羅!奉命巡狩漳水以北,清剿不臣!爾等聚眾盤踞于此,所為何故?”
王臨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還殘留著剛才夏軍馬蹄揚(yáng)起的土腥味,他朗聲回應(yīng),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在下王臨,乃此地流民自發(fā)推舉的管事。見過秦將軍!我等皆是中原逃難而來的可憐人,見此地荒蕪,只為墾荒種田,求一活路,實(shí)無他意,更不敢與夏王為敵?!彼匾饧又亓恕傲髅瘛薄皦ɑ摹薄盎盥贰比齻€詞,目光坦然地看著秦玉羅,同時悄悄用余光掃了眼柳輕眉——她站在他身后半步,雙手?jǐn)n在袖子里,眼神里的緊張少了些,多了幾分信任。
“墾荒?”秦玉羅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她抬槍指向莊內(nèi),槍尖精準(zhǔn)地落在西北角——那里有一道新壘的土障,上面還插著幾根削尖的木棍,雖被草草掩蓋,卻還是能看出防御工事的痕跡;不遠(yuǎn)處的地面上,還有幾攤發(fā)黑的血跡,被風(fēng)吹得干硬,隱約能聞到一絲陳舊的血腥味?!皦ɑ男枰O(shè)置路障?需要操練鄉(xiāng)勇?需要剿滅黑松坡的匪伙?王管事,你這墾荒的架勢,可不簡單啊?!?/p>
她果然知道黑松坡的事!王臨心中暗凜——黑松坡匪徒被剿滅不過三日,消息竟已傳到了夏軍耳中,可見對方的情報(bào)網(wǎng)有多密。他面上依舊平靜,甚至還微微躬了躬身,語氣帶著幾分無奈:“將軍明鑒,黑松坡匪徒為禍鄉(xiāng)里,前幾日還來我莊劫掠,搶走了半倉糧食,還傷了三個莊民。我等為求自保,不得已才奮起反擊,并非有意擅動刀兵。至于莊內(nèi)操練——”他頓了頓,指了指身后的劉仁等人,“將軍請看,這些都是手無寸鐵的農(nóng)夫,亂世之中,匪盜四起,若不教他們些粗淺的拳腳,下次匪徒再來,難道只能引頸受戮?這絕非對抗夏王之意,只是求個活下去的法子罷了?!?/p>
秦玉羅的目光銳利如刀,在王臨臉上掃來掃去,似乎想從他平靜的表情里找出破綻。她沉默了片刻,馬背上的白馬似乎有些不耐,輕輕刨了刨蹄子,她伸手拍了拍馬頸,動作間竟有幾分難得的柔和——可這份柔和轉(zhuǎn)瞬即逝,她再次開口時,語氣更冷了:“據(jù)本將軍所知,爾等在此推行‘均田免租’之策,廣納流民潰兵,還編練了一支兩百人的隊(duì)伍。此舉,非尋常流民所為?!彼臉尲馕⑽⑾鲁?,直指王臨的胸口,“你究竟是何人?與瓦崗李密,或是洛陽王世充,可有牽連?”
這句話像一塊石頭砸進(jìn)了平靜的水面,王臨身后的劉仁等人瞬間屏住了呼吸,連柳輕眉都下意識地往前挪了一步,幾乎要貼到王臨的后背。王臨能感覺到,她的指尖輕輕碰到了他的胳膊,帶著一絲緊張的溫?zé)帷?/p>
他心念電轉(zhuǎn)——完全否認(rèn)肯定不行,對方既然能說出“均田免租”,必然已經(jīng)查清了不少事,強(qiáng)行隱瞞只會更可疑。不如半真半假,先卸下對方的戒心。他嘆了口氣,語氣帶著幾分悵然:“不敢隱瞞將軍,在下確曾在黎陽倉待過,跟著徐世積將軍做事。可將軍也知道,瓦崗內(nèi)訌頻生,李密猜忌成性,最后落得個兵敗如山倒的下場,徐將軍也已歸唐?!彼D了頓,眼神里多了幾分疲憊,“在下看透了這亂世紛爭,只想找個地方偏安一隅,帶著兄弟們種幾畝田,吃口飽飯,再不想卷入任何戰(zhàn)事。至于‘均田免租’——”他笑了笑,笑容里滿是苦澀,“將軍試想,流民們背井離鄉(xiāng),身上連一粒米都沒有,若不分給他們田地,不免除他們的租子,誰會跟著在下?這不過是讓大家能安心留下來的法子,絕非圖謀不軌。若將軍不信,可派人進(jìn)莊查看:除了幾柄防身的刀,再無其他軍械;糧倉里只剩下幾石雜糧,連明日的口糧都未必夠,實(shí)在沒什么值得將軍惦記的。”
秦玉羅聽完,眼神閃爍了幾下——她確實(shí)注意到莊子異??諘?,沒有炊煙,沒有人聲,不像是藏了重兵或糧草的樣子??伤鲬?zhàn)多年,見過太多口蜜腹劍的人,不會輕易相信一面之詞。她勒了勒馬韁繩,白馬打了個響鼻,她的聲音冷了下來:“即便如此,爾等在此自立規(guī)矩,收納人口,已非普通流民。夏王有令,河北之地,皆需臣服。”她的槍尖再次抬起,寒光刺眼,“爾等要么接受整編,入我夏軍,隨我清剿不臣;要么——”她頓了頓,每個字都像裹著冰,“便是不臣,需以雷霆手段剿滅之!”
最后幾個字落下時,她身后的夏軍士兵齊齊上前一步,長槍前指,槍尖的寒芒幾乎要刺到斷墻上來。劉仁等人再也忍不住,手按在刀柄上,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眼看就要拔刀——王臨突然回過頭,眼神銳利地掃過他們,微微搖了搖頭。劉仁等人愣了愣,終究還是松開了手,只是胸口的起伏越來越大。
王臨知道,硬抗只有死路一條。夏軍裝備精良,紀(jì)律嚴(yán)明,他們這點(diǎn)人手,連塞牙縫都不夠。必須拖延時間,等山林里的趙鋒和雷虎帶莊民回來——可怎么拖?
他忽然嘆了口氣,語氣變得沉重而無奈,甚至還帶著幾分懇求:“秦將軍,夏王威名,在下早有耳聞。昔年夏王在河北賑濟(jì)災(zāi)民,民諺都說‘建德至,饑民笑’,這般仁義,我等豈會不知?能得夏王庇護(hù),本是求之不得的事。只是——”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掃過空蕩蕩的莊子,面露難色:“將軍也看到了,莊里大多是老弱婦孺,還有些流民剛逃過來,身上的傷還沒好透。若是驟然整編,他們連兵器都握不住,反而會亂了將軍的陣腳。再者——”他壓低了聲音,語氣里多了幾分急切,“將軍突然帶大軍前來,莊民們都嚇壞了,以為是匪徒又來劫掠,一大早便逃進(jìn)了后山的山林里。如今莊內(nèi)空虛,即便我等愿意歸順,也得先把他們找回來,跟他們說清楚夏王的恩德,安了他們的心才行。否則,強(qiáng)行整編,他們怕是會以為將軍要抓壯丁,反倒會拼死抵抗——這豈不是違背了將軍安撫流民的本意?”
說話時,他一直盯著秦玉羅的眼睛,仔細(xì)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提到“老弱婦孺”和“莊民驚恐躲避”時,這位年輕女將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眼神里的冰冷似乎緩和了一絲——她并非嗜殺之人,還在乎夏王的“仁義”之名!這是個機(jī)會!
秦玉羅確實(shí)猶豫了。她奉命來清剿不服勢力,主要目標(biāo)是那些勾結(jié)反賊、囤積軍械的武裝集團(tuán),而非一群求活的流民。若是眼前這些人真的愿意歸順,她再動用武力屠戮老弱,傳出去不僅有損夏王的名聲,還會讓其他流民心生畏懼,反倒不利于統(tǒng)治??伤膊皇浅醭雒]的小姑娘,不會因?yàn)閹拙滠浽捑托帕藢Ψ健f一這是緩兵之計(jì),等他們召回莊民,再聯(lián)合山林里的人反抗,豈不是養(yǎng)虎為患?
“巧舌如簧?!鼻赜窳_冷哼一聲,槍尖依舊指著王臨,“你如何證明你所言非虛?又如何保證,你召回莊民后,會真心歸順,而非暗中部署,等著跟我軍對抗?”
王臨心中一喜——有門!她愿意跟他談條件,就說明有拖延的可能。他臉上立刻露出誠懇甚至有些卑微的神色,往前挪了半步,幾乎要走到斷墻邊緣:“在下人微言輕,沒什么能證明的,唯有以此身家性命擔(dān)保。若是將軍不信,可派一隊(duì)士兵留在莊內(nèi)監(jiān)視,我一舉一動都聽?wèi){將軍查看。在下現(xiàn)在就親自去后山,勸說莊民回來。只需將軍寬限一兩日——不,一夜!明日日出之前,我保證讓莊民都回莊,到時交出所有兵器,接受將軍的整編。若是在下有半句虛言,或是莊民回來后仍有異心,將軍再動手不遲——屆時,我等絕無怨言,任憑將軍處置!”
他這是把自己當(dāng)成了人質(zhì),賭的就是秦玉羅在乎“招撫”的名聲,也不愿輕易屠戮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