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四百八十個時辰,像四百八十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王家莊每個人的心上。從雞叫頭遍到月掛西梢,空氣里始終飄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餿味——那是最后一點(diǎn)糧食被反復(fù)淘洗、熬煮到極致后,散發(fā)出的絕望氣息。
后廚的大鐵鍋早已被柴火熏得烏黑,此刻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鍋里的“照影湯”清澈得能映出人的臉:幾粒干癟的粟米在水面打著轉(zhuǎn),幾絲雜糧皮像枯葉般漂浮,連油花都是奢侈的想象。負(fù)責(zé)分糧的漢子手抖得厲害,木勺伸進(jìn)鍋里,舀起的多半是清水,倒進(jìn)流民遞來的破碗里時,濺起的水珠都引得人眼冒綠光。一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捧著比他臉還大的碗,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舔著碗邊,連一滴水都不肯浪費(fèi),那模樣看得人心頭發(fā)緊。
“娘,我餓……”孩子的聲音細(xì)若蚊蚋,剛說了半句就被母親捂住嘴。女人紅著眼眶,把自己碗里僅有的兩粒粟米撥給孩子,低聲哄著:“乖,再忍忍,王頭領(lǐng)會想辦法的?!笨伤鄣椎墓?,卻像風(fēng)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饑餓這東西,比最烈的瘟疫還可怕。它不聲不響,先啃噬人的力氣,再吞噬人的理智。前幾日還能勉強(qiáng)站著幫忙修柵欄的青壯,如今大多蜷縮在墻角,眼皮耷拉著,嘴唇干裂起皮,連說話的勁都沒了;孩子們的哭鬧聲從最初的撕心裂肺,變成了有氣無力的哼哼,像被抽走了靈魂的小貓;最讓人揪心的是那些老人,他們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土墻,眼神空洞地望著天空,仿佛下一秒就會咽氣。
“都讓開!排隊(duì)!沒看到孩子在前面嗎?”趙鋒的嗓子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說一個字都帶著刺啦刺啦的雜音。他剛把一個試圖插隊(duì)搶湯的漢子推回去,臉頰就被對方撓出一道鮮紅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伤櫜簧喜粒掷锏谋拮訐P(yáng)了揚(yáng),卻遲遲沒落下——眼前的人,不是敵人,是和他一樣快餓死的鄉(xiāng)親。
雷虎站在一旁,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他手下的幾個老兵,手緊緊按在刀柄上,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這些漢子跟著他出生入死,什么硬仗沒打過,可面對眼前這黑壓壓一片、因饑餓而眼神發(fā)綠的人群,卻比面對千軍萬馬還緊張?!邦^領(lǐng),這樣下去真不行!”雷虎大步走到王臨身邊,聲音壓得很低,“方才我看到幾個后生在私下嘀咕,說再沒糧就闖莊里的倉庫,就算砸了鎖也要找吃的!再不想辦法,嘩變就在眼前!”
王臨站在土堆上,風(fēng)刮過他的臉頰,帶著塵土和饑餓的味道。他望著底下密密麻麻的人頭,像一片枯萎的野草,心里像壓了一塊千斤重的石頭,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他知道,雷虎沒說錯——秩序已經(jīng)到了崩潰的邊緣。倉庫里早就空了,連老鼠都懶得光顧,可一旦有人帶頭鬧事,就算沒糧可搶,也會變成一場混戰(zhàn)。到時候,女人哭,孩子叫,刀光劍影,之前所有的努力——修莊墻、分土地、收流民,都會化為泡影,這里會變成人間地獄。
“咳……咳……”一陣輕咳從身后傳來,王臨回頭,看到柳輕眉端著一個豁口的粗瓷碗走過來。她的臉色也有些蒼白,顯然這兩天也沒吃什么東西,可她手里的碗?yún)s遞到了王臨面前:“先喝口熱的吧,就算是湯,也能暖暖身子?!?/p>
王臨看著碗里那幾乎透明的湯水,又看了看柳輕眉眼底的關(guān)切,心里一暖,卻搖了搖頭:“你喝吧,我不餓?!?/p>
“胡說,我剛才已經(jīng)喝過了?!绷p眉不由分說地把碗塞進(jìn)他手里,指尖碰到他的手,感覺到一片冰涼,又忍不住皺起眉,“你這手怎么這么冷?是不是昨晚又沒睡好?”她一邊說,一邊解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外套,披在王臨肩上。外套上還帶著她身上淡淡的草木香,驅(qū)散了些許寒意。
王臨心里一軟,伸手握住她的手,低聲道:“沒事,我扛得住。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糧食,不會讓大家餓死的。”
柳輕眉看著他眼底的紅血絲,知道他這兩天肯定沒合過眼,心疼得不行,卻也知道現(xiàn)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只是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相信你。但你也要保重自己,你要是倒下了,大家怎么辦?”她的聲音很輕,卻像一股暖流,淌過王臨緊繃的神經(jīng)。
就在這時,莊外南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哨聲——那是了望哨的信號!
“有情況!”雷虎立刻警惕起來,手按得更緊了。
王臨放下碗,快步走下土堆:“去看看!”
柳輕眉也跟了上去,一邊走一邊提醒他:“小心點(diǎn),別沖動?!?/p>
幾人趕到南莊門,趴在殘缺的莊墻上往外看。只見南面的小路上,來了約莫十余人,推著三輛獨(dú)輪車,車輪子在土路上碾出深深的痕跡,顯然車上裝的東西不輕。為首的一人手里舉著一根樹枝,樹枝上綁著一塊白布,在風(fēng)中飄著。
“白旗?”趙鋒皺起眉,“不是軍隊(duì)?軍隊(duì)哪有舉白旗送東西的?”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在這亂世,突然出現(xiàn)的陌生人,比明晃晃的刀還讓人警惕。可同時,又有一絲莫名的期待在心底蔓延:萬一……萬一是送糧食的呢?
王臨示意守衛(wèi)開門,但讓士兵們握緊武器,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對突發(fā)情況。
那隊(duì)人走到莊門前停下,為首的漢子約莫四十來歲,穿著一身半舊的青布衫,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卻藏不住眼底的精明。他放下手里的白旗,對著莊門拱手高聲道:“各位軍爺莫誤會!小人是南面李家莊的管事,姓李,排行老四,大家都叫我李老四。聽聞貴莊仁義,收容了這么多落難的鄉(xiāng)親,特奉我家莊主之命,送來些許糧米,略盡綿薄之力,還望笑納!”
“糧米?!”
這兩個字像一道驚雷,炸在所有人耳邊!莊門后的流民瞬間騷動起來,原本耷拉著的腦袋齊刷刷地抬起來,無數(shù)雙饑餓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獨(dú)輪車上蓋著的灰色苦布,那眼神,像餓了許久的狼看到了獵物。有人忍不住往前擠,被士兵攔住,卻還是伸長了脖子,喉嚨里發(fā)出無意識的吞咽聲。
王臨的心也猛地一跳,又喜又疑。喜的是這簡直是雪中送炭,疑的是這李家莊他從未聽過,在這糧食比金子還貴的世道,誰會平白無故送糧?他往前走了兩步,隔著莊門高聲問道:“李管事高義,王臨感激不盡!只是我與貴莊素昧平生,貴莊主為何如此厚贈?還請李管事明說?!?/p>
李老四笑了笑,語氣誠懇:“王頭領(lǐng)不必多疑。我家莊主常說,‘亂世之中,鄉(xiāng)鄰相扶,方能共渡難關(guān)’,這是我們李家莊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貴莊收容流民的事,這幾天已經(jīng)傳遍了周邊十里八鄉(xiāng),誰不夸王頭領(lǐng)是條有仁有義的好漢?我家莊主聽聞貴莊缺糧,不忍心看著這么多鄉(xiāng)親活活餓死,就命小人挑了些糧食送過來。不多,主要是些陳年粟米和雜豆,約莫二十石,聊解燃眉之急?!?/p>
二十石!
雖然對于王家莊上萬人口來說,二十石糧食確實(shí)是杯水車薪——平均下來,每個人每天只能分到小半碗米。但在這糧盡援絕的時刻,這二十石糧食,就是救命的稻草,是絕望中的曙光!
王臨仔細(xì)觀察著李老四和他的隨從:李老四笑容自然,不像說謊的樣子;他身后的幾個漢子,雖然身形矯健,眼神警惕,但手里沒有武器,推著獨(dú)輪車的動作也很熟練,倒像是常年干農(nóng)活的人。可他還是不敢完全放心,亂世之中,人心叵測,不得不防。
這時,柳輕眉悄悄拉了拉王臨的衣角,低聲道:“你看他們獨(dú)輪車上的苦布,邊緣沾著些泥土,像是剛從地里運(yùn)過來的。還有那個推第二輛車的漢子,褲腿上沾著草籽,應(yīng)該是從鄉(xiāng)下過來的,不像是軍隊(duì)的人?!?/p>
王臨點(diǎn)了點(diǎn)頭,柳輕眉的觀察很細(xì)致,這些細(xì)節(jié)確實(shí)能說明一些問題。他又看向李老四,抱拳道:“李莊主厚意,王臨沒齒難忘!只是如今莊內(nèi)窘迫,實(shí)在無以為報(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