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灘上的風還帶著蘆葦燃燒后的焦糊味,混雜著血腥氣與泥土的腥氣,撲在人臉上,又熱又悶。白瓊英被反剪著雙臂,粗糙的麻繩深深勒進腕間,磨得皮肉發(fā)紅滲血,每動一下都牽扯著劇痛??伤琅f挺直了脊梁,像株在烈火中未折的蘆葦,昂著頭,目光淬了冰似的釘在王臨身上——那里面有戰(zhàn)敗的屈辱,有寧死不屈的倔強,更藏著一絲被王臨那句“你為何而戰(zhàn)”刺中痛處的驚怒,以及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慌亂,像湖面下的暗流,悄悄翻涌。
“你…你此言何意?!”白瓊英的聲音繃緊了,尾音帶著一絲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顫抖。她刻意拔高了聲調,試圖用厲色掩蓋心虛:“竇王雄踞河北,治下流民歸心,連巨鹿郡一年就收納三萬逃荒百姓,仁義布于四方,豈容你這宵小之輩信口詆毀!”
王臨沒立刻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他的目光不銳利,卻像春日里融冰的溪水,能慢慢滲進她強裝的堅硬外殼,觸到她心底最軟的那塊傷疤。柳輕眉站在他身側,手里還攥著塊剛從食盒里取出來的帕子,見白瓊英情緒激動,悄悄拉了拉王臨的衣袖,指尖輕輕蹭過他的手腕,低聲道:“慢慢來,她心里堵得慌,別逼太急?!?/p>
王臨側過頭,對她彎了彎眼,指尖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像在安撫。這細微的互動,落在白瓊英眼里,卻讓她莫名一陣煩躁——她從未見過哪個將領在戰(zhàn)場后,還會有這樣溫柔的瞬間,更從未有人對她這般耐心。
“白將軍,”王臨轉回頭,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回避的力量,“王某雖守著王家鎮(zhèn)這彈丸之地,卻也派斥候查過河北舊事。將軍乃將門之后,令尊白仲文公,前朝曾任河間郡守,當年治理河間時,開渠灌田,減免賦稅,連《河間府志》都稱他‘吏民懷之’?!彼D了頓,目光落在白瓊英驟然收緊的唇線上,“然則…去年竇建德?lián)]軍北上,攻略河間諸郡時,白家府邸,似乎在一夜之間,化為灰燼?”
“轟”的一聲,像有驚雷在白瓊英腦子里炸開。她的瞳孔猛地縮成針尖,臉色瞬間褪盡血色,比河灘上的白沙還要蒼白。呼吸驟然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她死死咬住下唇,齒尖幾乎要嵌進肉里,一絲血絲順著唇角滲出來。王臨的話,像一把生銹的刀,狠狠剜開了她藏了一年多的傷疤。
“那…那是亂軍之中的意外…”她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要費盡全力才能擠出來??蛇@話連她自己都騙不過——那晚火光沖天時,她分明看到竇建德麾下大將劉黑闥的親兵,舉著刀闖進了父親的書房。
“意外?”王臨微微搖頭,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據(jù)去年逃到王家鎮(zhèn)的河間老吏說,令尊是因為不愿交出府中儲存的三千石軍糧,更不愿讓家兵編入竇軍,才觸怒了劉黑闥。那晚…白家上下三十余口,除了外出求援的將軍,無一生還?!?/p>
“住口!”白瓊英猛地尖叫起來,情緒徹底失控。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她沾滿煙塵的臉頰滾落,在臉上沖出兩道泥濘的淚痕。她渾身發(fā)抖,雙手在身后徒勞地掙扎,繩索勒得手腕更痛,可這點痛,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你懂什么!你根本不知道!父親是自愿獻糧的!是亂兵搶糧時誤燒了府?。∧銊e再編瞎話騙我!”
她的嘶吼里滿是絕望的辯解,可那顫抖的聲音,那止不住的淚水,早已暴露了真相。趙鋒站在一旁,原本緊握著刀柄的手悄悄松開——他想起自己戰(zhàn)死的兄長,亂世里的家破人亡,誰又比誰好過?連帶著對這敵將的敵意,也漸漸化成了一絲復雜的同情。
王臨沒再說話,只是從柳輕眉手里接過帕子,遞到白瓊英面前。柳輕眉適時上前,蹲下身幫白瓊英理了理散亂的發(fā)絲,聲音溫柔得像水:“姑娘,哭出來會好受些。我爹當年也是被亂兵所殺,我懂這種疼?!彼闹讣馀龅桨篆傆⒈鶝龅哪橆a,帶著一絲暖意,讓白瓊英的哭聲稍稍緩了些。
王臨看著眼前泣不成聲的女子,嘆了口氣:“將軍,我并非要揭你的傷疤。只是想問一句——你為竇建德征戰(zhàn),究竟是為了報仇,還是為了給他賣命?你守著的‘仁義’,真的能告慰白家三十余口的亡魂嗎?”
這句話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白瓊英。她再也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跪在河灘上,放聲痛哭起來。那哭聲不再是憤怒的嘶吼,而是帶著無盡委屈的嗚咽,像迷路的孩子終于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她的肩膀劇烈顫抖,雙手死死攥著地上的沙土,指甲縫里都嵌進了泥粒。這一刻,她不再是戰(zhàn)場上那個英姿颯爽的女將,只是個背負著血海深仇,卻又無處可去的無助女子。
柳輕眉蹲在她身邊,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像安撫受驚的小動物。王臨站在一旁,目光落在遠處漸漸熄滅的火場,眉頭微蹙——他知道,此刻的安慰都是蒼白的,唯有讓她自己想通,才能真正解開她的心結。
秦玉羅一直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她想起自己當年逃離夏軍的原因——也是劉黑闥逼迫她投誠父親不成而殺了她全家。那時她也是這樣絕望,直到遇到王臨??吹酵跖R遞帕子的動作,看到他眼中的不忍,秦玉羅的耳根悄悄泛紅,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箭囊上的流蘇——原來,他對誰都這般心軟。
良久,白瓊英的哭聲才漸漸止歇,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啜泣。她接過柳輕眉遞來的水囊,喝了兩口,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你…你到底想怎樣?殺了我,給你的士兵報仇?還是把我當俘虜,羞辱夠了再放回去?”
王臨蹲下身,與她平視,眼神真誠得沒有一絲雜質:“王某不是嗜殺之人,更不屑于羞辱敗將。我想請將軍做的,是棄暗投明,和我們一起做事。王家鎮(zhèn)雖小,卻能給你一個查真相、報血仇的機會?!彼D了頓,從懷里取出一份文書,遞到白瓊英面前,“這是去年河間流民的證詞,上面有劉黑闥屠村的記載,還有竇建德默許他劫掠的證據(jù)?!?/p>
白瓊英接過文書,手指顫抖著翻開。紙上的字跡有些潦草,卻一筆一劃寫得真切——“劉黑闥率軍至河間府,白郡守拒獻糧,夜焚其府,殺三十余口”“竇王知之,卻賞劉黑闥黃金百兩”。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發(fā)疼。
“我…我需要時間?!彼D難地開口,目光里滿是迷茫。投降竇建德的仇敵?這需要太大的勇氣??衫^續(xù)跟著竇建德,她又怎能對得起死去的家人?
王臨點點頭,對秦玉羅招了招手:“玉羅,你帶將軍去西院住下,那里安靜,離草藥房也近,方便治傷?!彼匾饧又亓恕爸蝹眱蓚€字,目光落在白瓊英滲血的手腕上。
秦玉羅應聲上前,從腰間取出匕首,輕輕割斷了白瓊英腕間的繩索。她的動作很輕,怕弄疼白瓊英,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將軍,我以前也是夏軍的人,劉黑闥也欠我一筆賬。在王家鎮(zhèn),你可以慢慢想,沒人會逼你?!?/p>
白瓊英看著秦玉羅,又看了看王臨和柳輕眉,心里五味雜陳。她站起身,跟著秦玉羅往鎮(zhèn)里走,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王臨正站在河灘上,柳輕眉幫他拂去肩上的塵土,兩人相視一笑,陽光落在他們身上,竟有種說不出的溫暖。她忽然覺得,自己或許不是輸了一場戰(zhàn)役,而是誤闖了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世界。
趙鋒走到王臨身邊,低聲道:“主公,就這么放她自由行動,會不會太冒險?萬一她跑回去報信…”
“她不會?!蓖跖R語氣肯定,目光里帶著一絲了然,“白瓊英是性情中人,若真想跑,剛才就不會哭著認下家仇?!绷p眉靠在他身邊,補充道:“我看她眼神里有不甘,還有恨意,只要讓她查到真相,她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王臨握住柳輕眉的手,指尖傳來她掌心的溫度,心里一陣安穩(wěn)。就在這時,一名鎮(zhèn)丁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臉上帶著急色,聲音都在發(fā)抖:“主…主公!清理戰(zhàn)場時,發(fā)現(xiàn)幾個重傷的夏軍軍官,其中一個是河間口音,他說…他說認識白將軍的父親,還說有白家滅門的內情要稟報!”
王臨猛地站直身體,眼神瞬間銳利起來:“快!帶我去見他!”
柳輕眉連忙幫他理了理衣襟,叮囑道:“小心些,別靠太近,傷員身上有病菌?!鼻赜窳_也快步走過來,肩上還扛著長槍:“主公,我跟你一起去,以防有詐?!彼哪抗饴湓谕跖R身上,帶著一絲擔憂——那個傷員既然知道內情,說不定也藏著危險。
王臨點了點頭,跟著鎮(zhèn)丁往臨時傷營走。風從河灘上吹過,帶著一絲涼意,可他的心里卻燃著一團火——白瓊英的身世之謎,秦家滅門的真相,或許很快就要揭開了。而他隱隱覺得,這個真相,不僅能解開白瓊英的心結,或許還能動搖竇建德在河北的根基。
柳輕眉和秦玉羅跟在他身后,一個手里攥著藥囊,一個緊握著長槍,目光都緊緊鎖在他的背影上。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河灘上連成一片,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守護著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