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雨薇的高燒依舊沒退,腋下溫度始終徘徊在39。8c以上,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層白霜。王臨按老藤說的,每隔兩個時辰就用鬼針草汁喂她一次——每次倒出約莫兩瓷勺深綠色的汁液,苦澀的草藥味混著山間的潮氣,順著她無意識張開的唇角往下淌,可這藥汁像滴進滾油的冷水,沒起半點波瀾。她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只有在藥汁刺激到喉嚨時,才會皺著眉哼一聲,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手腕細得仿佛一捏就會斷。王臨背著她走在隊伍最后,粗布背帶勒得他肩膀生疼,卻能清晰感覺到背上的重量在一點點變輕,她的呼吸從最初的急促,漸漸弱成了游絲,每一次拂過他后頸,都像羽毛輕撓,卻讓他的心像被一只冷硬的手攥著,越收越緊。
這天下午,隊伍要爬一處坡度足有60度的陡峭谷坡。坡面沒半根能抓握的草木,全是拳頭大小的松動碎石,每平方米至少散落著十幾塊,腳下稍不穩(wěn)就會帶動半米寬的碎石流,順著坡底的深澗滾下去,連個聲響都剩不下。老藤走在最前面探路,他今年已六十有三,干瘦的身子裹著件打了七八個補丁的粗布短褂,手里握著根成人手臂粗的枯棗木枝,每走三步就彎腰敲敲地面,確認碎石能承受體重才敢邁步?!斑@處坡是山魈常走的道,都跟著我腳印走,別出聲?!彼穆曇羯硢?,帶著山間老人特有的粗糲——這話他昨天在扎營時就說過,當(dāng)時沒人在意,畢竟連日來只見過幾只野兔,此刻卻成了最要緊的警告,每個人都屏住呼吸,連腳步聲都壓到了最低。
突然,老藤猛地停下腳步,枯棗木枝“啪”地橫在身前,緊接著發(fā)出一聲短促尖利的唿哨——這是他出發(fā)前和眾人約定的“最高危險信號”,昨天演練時,誰都沒料到真會用上?!笆巧谨?!快往石縫躲!”他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甚至有些發(fā)顫,握著木枝的手都在抖,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話音剛落,崖壁上方就傳來“噼里啪啦”的碎石滾落聲,像有人在山頂推了一車石頭;緊接著是幾聲如同嬰孩詭笑的怪叫,尖銳得能刺破耳膜,聽得人頭皮發(fā)麻,連頭發(fā)都豎了起來。王臨抬頭一看,只見幾十米高的崖壁縫隙里,足足七個灰褐色的身影正以驚人的速度往下爬:它們體型比成年男子還壯,最大的那只肩寬足有一米二,手臂垂到膝蓋下方,爪子鋒利如彎刀,長度能有五厘米;眼睛在陰沉的光線下泛著幽綠的光,像兩團跳動的鬼火;張開的嘴里露出兩排森白的獠牙,每顆牙齒都有拇指粗,正是老藤說過的“山里最兇的獸”——山魈,據(jù)說這東西連黑熊都敢招惹,往年山下村落里,曾有一家三口被山魈拖走,最后只找回來幾件帶血的衣裳。
“吼!”那只最大的山魈(看模樣是首領(lǐng))發(fā)出一聲狂暴的嘶吼,震得周圍的碎石都晃了晃。它直接從十幾米高的石梁上躍下,雙腿砸在下方的小山包上,“咚”的一聲悶響,碎石飛濺出兩米多遠!它的目光瞬間鎖定了王臨——因為王臨背著崔雨薇,是隊伍里最“累贅”的目標(biāo),跑動速度比旁人慢了三成,也是最容易得手的獵物。
山魈撲來的速度快如閃電,王臨甚至能聞到它身上那股混雜著腐肉和腥臊的氣味,直沖鼻腔,根本來不及拔腰間的佩刀!他下意識地想把崔雨薇護在身后,可背上的重量像墜了塊鉛,身體僵在原地,連側(cè)身都要慢上半拍。
“少爺小心!”就在這生死一線間,一個干瘦的身影突然從斜后方?jīng)_來——是老藤!他平日里看著像陣風(fēng)就能吹倒,此刻卻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手臂上的青筋像老樹根一樣虬結(jié),狠狠將王臨撲倒在地!他手里還握著那把平時打獵用的木柄獵叉,叉尖是磨得雪亮的精鐵,之前打野豬時都能刺穿半寸厚的皮。撲倒王臨的同時,他反手將獵叉狠狠刺向山魈的肩胛!
“噗嗤”一聲,獵叉尖勉強刺進山魈的皮毛,卻被厚厚的獸皮和致密的肌肉卡住,只進去不到兩厘米,根本沒傷到要害。山魈首領(lǐng)吃痛,暴怒地揚起手臂,粗壯的胳膊足有碗口粗,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掃向老藤!
“咔嚓!”
骨頭碎裂的脆響在空曠的山谷里回蕩,格外刺耳。老藤像個破布娃娃一樣被掃飛出去,在空中就噴出一大口鮮血,血珠濺在碎石上,紅得刺眼。他重重撞在后方一塊棱角鋒利的巖石上,“咚”的一聲后,身體緩緩滑落,眼睛死死瞪著山魈,嘴里不斷涌出帶著內(nèi)臟碎塊的血沫,手指還微微動了動,像是想再把獵叉往前遞一寸——可那點力氣,終究沒能傳出來。王臨這才想起,昨天老藤給鬼針草時,還偷偷多塞了一小把,說“這草熬汁時加半塊冰糖能減點苦”,當(dāng)時他沒在意,現(xiàn)在才知道那冰糖是老藤自己省了三天沒吃,藏在懷里留的。
王臨看得目眥欲裂!他怎么也沒想到,這個平日里冷漠刻薄、連多句話都不肯說的老人,會在生死關(guān)頭舍命救他。他想起老藤總說“這年月能活下來的都是命硬的”,原來這老人心里,從來都沒真的冷透,只是把軟心腸藏在了皺巴巴的皺紋里。
“嗷——!”山魈首領(lǐng)沒徹底殺了老藤,又轉(zhuǎn)頭瞪向王臨,再次撲來。就在這時,兩個身影突然沖上來,死死抱住了山魈的腿——是徐世積留下的兩個傷兵,一個叫趙三,左臂三天前被流寇砍傷,傷口縫了五針,此刻繃帶都被血浸透了大半;另一個叫孫五,右腿在渡河時被礁石撞成骨裂,走路一直一瘸一拐,懷里還揣著半塊沒吃完的麥餅,是昨天分糧時省下來的。
“王司馬!快帶崔小姐走!往老藤指的那處石縫跑!”趙三嘶吼著,聲音都變了調(diào)。他死死抱著山魈的左后腿,手指摳進山魈腿上的粗毛里,哪怕山魈的獠牙狠狠咬穿他的左肩,深可見骨,鮮血順著山魈的嘴角往下滴,他也沒松一下手?!拔覀兝p住它們!快走啊!”孫五則掏出腰間的短刀——那是鐵匠鋪打的精鐵刀,平日里能砍斷碗口粗的樹,可他狠狠刺向山魈的后腿,刀刃卻被厚實的獸皮彈開,只留下一道三厘米長的淺痕,連血都只滲出一點。
山魈首領(lǐng)被纏得發(fā)狂,猛地甩動身體,像甩麻袋一樣把兩個傷兵狠狠摔在地上。它抬起巨大的腳掌——足有臉盆大,踩在地上能留下深深的印子——朝著趙三的胸口踩下去!“噗”的一聲,鮮血從趙三的口鼻中噴出來,濺在山魈的腳背上。他的眼睛卻還盯著王臨逃跑的方向,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別回頭”——昨天他還笑著跟王臨說,等出了山,要娶鄰村的翠兒,給她蓋間帶院子的瓦房。
王臨的眼淚混合著臉上的血水往下流,砸在碎石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知道不能再遲疑,再晚一秒,不僅他和崔雨薇會死,兩個傷兵的犧牲也會白費。他猛地爬起來,背上昏迷的崔雨薇,朝著老藤之前指過的那處石縫——就在坡下左側(cè),一個寬只有四十厘米、高約一米五的狹窄縫隙——瘋狂跑去。他背上之前被流箭劃傷的傷口有十厘米長,之前剛用布條包扎好,此刻奔跑間布條被血浸透,紅了一大片。每跑一步,傷口就像被火燒一樣疼,汗水混著血水順著脊梁往下流,浸濕了里衣。崔雨薇滾燙的額頭貼著他的后頸,溫度高得嚇人,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像一片隨時會飄落的枯葉。身后的慘叫聲、山魈的咆哮聲、骨頭碎裂的聲音,像一把把生銹的刀,扎在他的心上,可他不敢回頭——他怕一回頭,就再也沒力氣往前跑,怕看到孫五最后是不是還攥著那半塊麥餅,怕看到老藤的眼睛有沒有閉上。
終于,他沖到了石縫前。石縫比他想象的更窄,只能側(cè)著身子進去,肩膀上的皮肉都被石壁磨得生疼,每挪動一步都要花很大力氣。他先把崔雨薇輕輕推進去,看著她的身體順著石縫里的細小碎石滑到深處,衣角被勾破了好幾處,才自己側(cè)著身,一點一點往里擠。剛擠進去沒幾步,外面就傳來山魈撞擊石壁的巨響,“咚!咚!咚!”每一次撞擊都震得石縫里的碎石簌簌落下,最大的碎石有雞蛋大小,砸在他的背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可他連躲都懶得躲——比起心里的疼,身上的疼根本算不了什么。
石縫深處很暗,只有微弱的光從縫隙口透進來,勉強能看清周圍的石壁。王臨癱坐在地上,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胸口像被撕裂一樣疼,連吸氣都覺得費勁。他伸手摸了摸身邊的崔雨薇,她還在昏迷,體溫依舊滾燙,呼吸卻比之前更弱了,手指冰涼。
外面的撞擊聲還在繼續(xù),山魈的嘶吼聲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它們的體型太大,根本鉆不進這狹窄的石縫。王臨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閉上眼睛,老藤瞪著眼睛的模樣、趙三被踩時的眼神、孫五握著短刀的手、忠伯臨終前攥著他手腕說“護好小姐”的力道、李四叔和王大奎倒在流寇刀下的場景,一幕幕在腦海里閃過,清晰得像就發(fā)生在昨天。
“為什么。。。為什么死的不是我。。?!彼哉Z,聲音嘶啞得像破鑼,連自己都快聽不清。巨大的悲痛和愧疚像海嘯一樣將他吞沒,他猛地用頭撞向石壁,“咚!咚!咚!”沉悶的撞擊聲在石縫里回蕩,鮮血從他的額頭流下來,混著眼淚,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他活著有什么用?保護他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他卻只能像個懦夫一樣躲在石縫里,連為他們報仇的力氣都沒有——山魈的皮厚得連短刀都刺不穿,他手里的佩刀,恐怕也只能劃道淺痕。黑暗中,他的身體開始發(fā)抖,喉嚨里發(fā)出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悲嚎——那是絕望到極致的聲音,在狹窄的石縫里被冰冷的石壁反彈回來,顯得格外凄涼,連外面山魈的嘶吼,都蓋不住這份撕心裂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