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黎陽寄身,智斗群雄(大業(yè)十三年冬)
寒風(fēng)像淬了冰的刀子,刮過臉頰時能疼到骨頭縫里,王臨拄著根臨時削尖的木棍——木棍頂端還沾著前幾日跟流寇拼殺時的暗紅血漬——每一步踩在凍得邦硬的泥地上,都能聽見冰碴碎裂的悶響,像極了隊(duì)伍里有人壓抑的咳嗽聲。他的目光越過前方蹣跚的人影,死死鎖在地平線那頭:黎陽城的輪廓在灰蒙蒙的天色里若隱若現(xiàn),而城西那座依山而建的倉城,墻高丈余,雉堞連綿,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正是他們這群殘兵流民最后的救命稻草——黎陽倉!
三天!不過短短三天!從被竇建德的游騎都尉方銳像丟垃圾似的,扔在“臨洺”野外的荒坡上,到此刻望見黎陽倉的青磚城墻,這百余里路,每一步都浸著血淚。當(dāng)初兩千多人的隊(duì)伍,如今只剩不足一千五——走不動的老人被凍僵在路邊,哭餓的孩子沒熬過昨夜的寒夜,還有些青壯倒在了宇文閥殺手的弩箭下。
隊(duì)伍早沒了章法。老弱婦孺占了七成,一個裹著破棉絮的老婦人,雙手凍得發(fā)紫,還死死拽著懷里的孫子,孩子的小臉皴得像樹皮,嘴唇干裂得滲血;剩下的青壯個個帶傷,有個斷了胳膊的潰兵,用布條把胳膊吊在脖子上,走路時身子歪得厲害,卻還攥著半截?cái)嗟?。他們的眼神里,除了劫后余生的慶幸,更多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憊——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困獸,連抬頭看天的勁都快沒了。
可誰也沒忘三天前那場血戰(zhàn)。流寇的彎刀劈過來時,宇文閥的殺手像影子似的繞到隊(duì)尾,若不是王臨吼出那句“退就是死!拼還有活路!”,這群人早成了刀下亡魂。那番泣血的怒吼,把絕望燒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同歸于盡的決絕。他們不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被逼到懸崖邊的餓狼:孫獵戶帶著青壯鉆林子繞近路,老軍醫(yī)把最后一點(diǎn)草藥熬成湯分給傷員,連婦人們都撿起地上的石頭,朝著追兵扔過去。就憑著這股狠勁,他們硬是在方銳限定的三天里,站到了黎陽倉前。
“到了……真的到了……”孫獵戶拄著拐杖走過來,拐杖頭被磨得發(fā)亮,他的老眼通紅,眼淚剛流出來就凍在了眼角,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作為土生土長的汲郡人,這片山川他閉著眼都能認(rèn)路,是他的腳步,把這支快散架的隊(duì)伍引到了這里。
“糧食……有糧食了……”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喃喃著,干裂的嘴唇翕動著,懷里的孩子醒了,微弱地哼唧了一聲,她趕緊把臉貼上去,用僅存的體溫裹緊孩子,眼里終于有了點(diǎn)光——那是餓了三天的人,看見救命糧時才有的光。
“竇建德的兵……不會再追來了吧?”斷胳膊的潰兵突然停下,警惕地回頭望來路,寒風(fēng)把他的聲音吹得發(fā)顫。他忘不了方銳甩下他們時的冷漠,更怕那些殺不盡的宇文閥殺手,再從背后捅出一刀。
王臨沒說話。他的目光像鷹隼似的,盯著黎陽倉城頭的動靜:“竇”字大旗在風(fēng)里獵獵作響,可那旗幟的顏色,比方銳所部的要深些,邊緣還繡著一圈細(xì)密的紋路——不是方銳隊(duì)伍里的樣式。城墻上人影綽綽,甲胄在冬日微弱的陽光下,反射著冷得扎眼的光,吊橋高高懸著,城門閉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連條縫都沒留,活像在防著洪水猛獸。
“王……王隊(duì)正,”趙鋒湊過來,聲音壓得很低。自從王臨在絕境里把大家擰成一股繩,帶著青壯編了隊(duì)、守了夜,殘存的潰兵和莊戶漢子們,就自發(fā)叫他“隊(duì)正”——哪怕這“隊(duì)”早就沒了建制,只剩一群狼狽的幸存者?!皞}城看得這么嚴(yán),咱們這模樣過去……能讓進(jìn)嗎?”
“沒的選?!蓖跖R的聲音沙啞,卻硬得像鐵,打斷了趙鋒的擔(dān)憂。他低頭看了眼懷里的柳輕眉,姑娘還昏迷著,呼吸微弱得像根細(xì)弦,臉頰冰涼,他趕緊用破衣把她裹得更緊些?!坝钗拈y的殺手說不定就在后頭,城里要是有他們的內(nèi)應(yīng),咱們停下就是等死。必須進(jìn)城,必須拿到糧食——這是唯一的活路?!?/p>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卻讓混沌的腦子清醒了幾分?!摆w大哥,讓還能站直的人,都把腰挺起來!手里的家伙——哪怕是木棍、石頭——都攥緊了!咱們不是來要飯的,是來投奔的!是竇建德讓咱們來的!記牢了!”
趙鋒看著王臨眼里的決絕,那眼神里沒有半分猶豫,只有破釜沉舟的狠勁。他重重點(diǎn)頭:“明白!”轉(zhuǎn)身對著身后的隊(duì)伍吼起來,聲音里帶著點(diǎn)破音,卻格外有力量:“都聽好了!把精神提起來!列隊(duì)!拿好家伙!讓城里的軍爺看看,咱們不是叫花子,是竇夏王讓來投奔的!”
稀稀拉拉的回應(yīng)聲響起,人們互相攙扶著,有人被凍得打哆嗦,卻還是努力挺直了腰;有人把懷里的石頭攥得更緊,指節(jié)都泛了白。一股悲壯的氣勁,慢慢在隊(duì)伍里聚起來——像快滅的火,又被添了把柴,重新燃了起來。
隊(duì)伍緩緩朝著倉城挪去。離城門還有百步遠(yuǎn)時,城樓上突然傳來一聲厲喝,像炸雷似的:“城下何人?!速速止步!再敢靠近,弓箭伺候!”
話音剛落,一排箭簇從城垛后探了出來,箭頭閃著寒光,箭桿上的木紋都看得清清楚楚。弓箭手們弓弦拉得滿圓,手臂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那架勢,只要再往前一步,箭就會像暴雨似的射下來。
王臨推開身邊的人,獨(dú)自往前走了十幾步。寒風(fēng)卷起他破碎的衣角,露出下面滲著血的布條——那是前幾日替柳輕眉擋弩箭時留下的傷。他臉上沾著塵土和干涸的血痂,可眼神卻亮得很,沒有半分懼色,直直迎著那些冰冷的箭矢。
“在下王臨!”他的聲音穿透寒風(fēng),字字清晰地傳到城頭,“原秦州戶曹從事!奉貴軍方銳都尉之命,率汲郡、河內(nèi)逃難百姓,及部分朝廷潰兵,前來黎陽倉投效安置!請開城門!”
城樓上靜了片刻,接著就起了小小的騷動。顯然,“方銳都尉”和“投效安置”這幾個字,戳中了守軍的心思。一個身著皮甲、頭戴鐵盔的將領(lǐng)探出頭來,鐵盔的邊緣結(jié)著層白霜,他瞇著眼打量王臨,又掃過后面的隊(duì)伍——這群人雖然衣衫襤褸,可眼里那股狠勁,不像普通的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