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成都那桿標志性的鎏金鏜最后一次劃破天際,帶著不甘與疑慮消失在黎陽倉外的塵霧中時,城墻上緊繃的弦才稍稍松動了些。但這松動不過是瞬間的喘息——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硝煙味混雜著塵土的腥氣,城垛上被箭矢鑿出的坑洼還在日光下泛著白痕,城下護城河里漂浮的斷箭與破損甲片,都在無聲地警示著這場危機并未真正遠去。
徐世積一襲染塵的青衫立在城樓最高處,手按冰涼的城磚,目光掃過城外漸漸淡去的煙塵。他那張素來沉穩(wěn)的臉上沒有半分松懈,鬢角的汗珠順著下頜線滑落,砸在磚縫里瞬間蒸發(fā)?!皞魑覍⒘?!”他的聲音帶著連日操勞的沙啞,卻依舊擲地有聲,“弓弩手繼續(xù)值守箭樓,每半個時辰巡查一次;步兵加固西南角城墻,那里的夯土被炮火震松了;后勤營即刻清點箭矢、滾石,缺口務必在今夜補上!”
傳令兵領命疾奔而去,靴底踏過木板的“咚咚”聲在空蕩的城樓上格外清晰。不遠處,獨孤鳳正將那支伴隨她震懾敵膽的玉笛插回腰間,笛身還留著她指尖的溫度。幾名流民兵小心翼翼地圍上來,遞上水壺與干糧,眼神里滿是敬畏——昨日這位女將軍憑欄吹笛時,那笛聲不疾不徐,竟壓過了敵軍的鼓噪,此刻想來仍讓人心頭發(fā)熱。
與城樓上的緊張忙碌不同,倉城西側的民房區(qū)里,炊煙正裊裊升起。只是那炊煙比往日稀薄了許多,幾個孩童捧著陶碗,小口舔舐著碗底僅剩的稀粥,眼神里藏著揮之不去的饑餓。一名老卒蹲在墻角,用破布擦拭著銹跡斑斑的長刀,刀刃上的缺口映出他疲憊的臉:“宇文成都這狗賊,臨走前還往井里投毒,若非徐將軍早有防備,咱們怕是早成了刀下鬼?!迸赃叺哪贻p士兵聞言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發(fā)白:“等咱們練好本事,定要讓他血債血償!”
這一切,都被角落里的王臨看在眼里。他身著普通兵士的服飾,混在人群中巡查,袖口下藏著的紙筆早已被汗浸濕了邊角。自宇文成都退兵已有三日,他每日都在城內外走動,將所見所聞一一記在心上——既是履行李密“嚴密監(jiān)視”的囑托,也是在為第二封密報搜集素材。此刻,他望著遠處徐世積正親自指導流民兵搭建防御工事的身影,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回到臨時住處,王臨反手閂緊房門,將桌上的油燈挑亮了些?;椟S的光暈跳動著,照亮了他案頭那封早已寫好初稿的密報。他拿起筆,筆尖懸在宣紙上遲遲未落——前一封密報側重稟報倉城遭圍的危急,這次卻需更講究分寸:既要讓李密知曉徐世積的功績以固其位,又不能過分渲染危機引得李密猜忌,更要在字里行間重申自己的忠誠。
他深吸一口氣,終于落筆。墨汁在紙上暈開,每一個字都斟酌再三:“魏公鈞鑒:卑職王臨再拜。前番密報,想已呈覽。近日倉城險遭宇文閥大軍圍攻,賊首宇文成都親率五千步騎,旌旗蔽日,甲光映天,兵臨城下時,馬蹄聲震得倉城地磚都微微發(fā)顫,氣焰之囂張,直欲吞滅倉城!”寫到此處,他想起那日敵軍攻城的景象——箭矢如暴雨般襲來,城墻上的兵士一個個倒下,若非徐世積當機立斷,在城頭豎起十倍于實際兵力的旌旗,又命人在城樓下揚起塵土偽裝伏兵,后果不堪設想。
筆鋒一轉,他著重寫道:“幸賴徐將軍運籌帷幄,智計百出,于城樓上從容調度,令將士們交替防御,更巧施疑兵之計,示敵以強。正當宇文成都舉棋不定之際,獨孤將軍恰于此時折返,一身銀甲立于城樓之上,從容取出玉笛吹奏。那笛聲清越激昂,穿透戰(zhàn)場的喧囂,竟讓敵軍陣腳大亂!宇文成都見我軍鎮(zhèn)定自若,又疑有伏兵,遲疑再三,終是不敢攻城,率部倉皇退去!”他特意在“從容撫琴(笛)”旁加了注解,又強調“獨孤將軍勇毅果決”,便是要借二人的“默契”打消李密可能存在的疑慮。
談及倉城近況時,王臨的筆頓了頓。他想起今早看到的那幾口仍在清理的水井,想起流民兵訓練時因體力不支倒下的少年,最終還是寫下:“流民兵經前番磨難,恢復尚可,今日已能協(xié)助搬運防御器械,承擔部分守城之責。水源之困,徐將軍親率民夫疏導地下暗流,昨日已見清水滲出,已有緩解之象?!彼桃庥谩吧锌伞薄熬徑狻边@類模糊的詞匯,既不算欺瞞,又避免了凸顯困境。
最后,他重重寫下“卑職定當恪守本分,嚴密監(jiān)視,不負魏公重托”,落款“王臨頓首”,才將筆擱下??粗@封墨跡未干的密報,他指尖輕輕敲擊桌面——這封信就像走鋼絲,多一分則顯諂媚,少一分則似失職,但愿能讓李密滿意。
深夜,一名黑衣斥候悄然潛入王臨的住處,接過密報后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王臨站在窗前,望著斥候遠去的方向,月光灑在他臉上,映出幾分不安。他想起李密此前的密令,那句“勿使糧草有失,亦勿使人心有異”如芒在背,讓他輾轉難眠。
五日后,洛陽的回信終于送到。那封封口蓋著李密私印的密令被送到王臨時,他正在城墻上巡查,手指觸到信封冰冷的蠟印時,心跳驟然加速?;氐阶√帲镣俗笥?,顫抖著拆開信封,展開那張寫滿字跡的宣紙。
李密的字跡遒勁有力,開篇先寫道:“徐世積智退宇文成都,獨孤鳳適時折返,保我黎陽倉無虞,此功當賞?!蓖跖R懸著的心稍稍放下,嘴角剛要揚起,目光掃到下一句,笑容便僵在了臉上。
“然,徐世積擁兵黎陽半載有余,前遭翟讓舊部尋釁,后遇宇文閥強攻,兩次皆能化險為夷,豈非天意?抑或,其早有預謀?”墨跡透過宣紙,仿佛帶著刺骨的寒意。緊接著,更尖銳的質問撲面而來:“獨孤鳳本已率部馳援瓦崗,為何偏偏在宇文成都攻城時折返?時機之巧合,未免太過蹊蹺,是否另有隱情?”
王臨的手指開始發(fā)涼,他死死盯著“另有隱情”四個字,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再往下看,李密的不滿更是毫不掩飾:“汝言流民兵恢復尚可,水源緩解。然宇文閥投毒之禍,波及倉城十三口水井,流民本就體弱,遭此劫難豈能輕易復原?汝身為監(jiān)視之人,竟如此輕描淡寫,莫非已被徐世積的表象蒙蔽?”
最讓王臨心驚的是結尾的指令,字字如刀:“汝需即刻詳查:其一,徐世積與流民之關系,是否借賑災之名,暗中籠絡人心、蓄養(yǎng)私兵?其二,其與獨孤鳳往來疏密,是否已結黨羽?其三,糧草轉運數目,是否存有私心、中飽私囊?事無巨細,務必一一查實密報!切記,勿因小功而蔽目,勿因私誼而誤事!——李密”
“啪”的一聲,王臨手中的信紙滑落,飄落在油燈旁。他猛地回過神,慌忙將紙抓起來,指尖已被燙得發(fā)紅,卻渾然不覺。冷汗順著脊梁骨往下淌,浸濕了里衣,那股寒意從腳底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跌坐在椅子上,腦海里反復回響著李密的話。徐世積前日還在為缺糧的流民縮減自己的口糧,昨日又親自動手修補破損的城墻,這樣的人怎會蓄養(yǎng)私兵?獨孤鳳與徐世積不過是同袍之誼,每次議事都光明正大,何來結黨之說?可李密的疑心,如同深山里的迷霧,一旦升起便難以驅散。王臨忽然想起古人常說的“功高震主”,徐世積越是展現出過人的能力與威望,越是忠心耿耿地守護倉城,反而越容易引起李密的忌憚——就像手握利器之人,縱然從未想過傷人,也會讓旁人時時提防。
他抬頭望向窗外,天色已暗,城樓上的火把忽明忽暗,傳來更夫打更的“梆梆”聲。該如何回復?繼續(xù)為徐世積辯解,說他忠心耿耿、毫無二心?只怕會被李密視作“與徐世積勾結”,連自己都身陷囹圄。如實報告?zhèn)}城的困境,說流民仍在挨餓、水源尚未徹底恢復?那正好坐實了徐世積“治理無方”,甚至可能讓李密以此為借口,派心腹取代徐世積,到時候黎陽倉能否保住還是未知數。
王臨拿起筆,筆尖在紙上點出一個墨點,卻遲遲寫不出一個字。他感覺自己就像被夾在兩座大山之間的碎石,一邊是李密的猜忌與威壓,一邊是徐世積的忠誠與功績,稍有不慎,要么被李密以“失職”論處,要么被徐世積視作“構陷”,最終只會被碾得粉身碎骨。
油燈的光暈漸漸暗淡,燈芯“噼啪”一聲爆出個火星。王臨望著案頭那封冰冷的密令,只覺得眼前的路被濃霧籠罩,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