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軍府后帳。
黃月英的羅盤靜靜亮著。圓盤上細(xì)燈一盞一盞亮,又一盞一盞滅。那些小燈不是軍陣的位置,而是“口風(fēng)”的流向。她在盤沿一處點了一下,“東郡城內(nèi),錢鋪三度更告。鹽行行規(guī)變兩次??へ┭瞄T,‘征’與‘賑’相抵?!?/p>
“第三殺,著?!惫慰吭阱\枕上,唇角帶著輕淺的笑。他的笑不鋒利,卻有一種把人輕輕按在水下的耐心?!皻⒌氖恰拧?。信有三:幣信、令信、人信。幣信先壞,令信再壞,人信自壞?!?/p>
“你讓子明做幣。”黃月英淡聲,“你讓鴆動令。那‘人’呢?”
“人不用動,人自己會動。”郭嘉咳了一聲,抬手掩住,再放下,輕聲道,“餓過一夜,哭過一早,挨過一頓打,人心自然會偏。偏向什么?偏向容易信的東西。容易信的是什么?是便宜,是就近,是自家人。于是外軍進城成了賊,軍府成了仇,陳宮成了替罪羊,呂布成了必須立刻‘有反應(yīng)’的人?!?/p>
黃月英看他:“你預(yù)備他的‘反應(yīng)’是什么?”
“殺?!惫雾鈽O靜,“他會殺一個人,或一批人,以為可以止亂。殺錯了一個字,‘信’便再壞一分?!彼D了頓,“明日再貼兩紙告示。一張寫‘復(fù)兌’;一張寫‘緩征’。他若改令,便是‘前言不一’。他若不改,便是‘不恤民情’。無論如何,他得罪一頭?!?/p>
黃月英低笑一聲:“你叫這城自己選擇‘無信’?!?/p>
“不是我讓它選,是它早就這樣。”郭嘉閉目,像在聽遠(yuǎn)處城門口鴉雀亂鳴,“城是人堆起來的,兵也是。人一散,城就空了?!?/p>
——
午后,郡丞衙前的“義舉使”與都尉軍卒對峙推搡,果然出了人命。先是一個小販被擠倒,腦袋磕在門檻上,血流得很慢,卻止不住。緊接著,一名軍卒拔刀嚇人,刀一出鞘,旁邊有人大喊:“軍府要殺人!”喊聲像火星落在干草上,呼的一下遍地是焰。
陳宮縱身上臺階,肩頭撞開幾個人,站在門檻上,聲音壓過沸騰的亂響:“軍府不允殺人!退!”
他一聲“退”,把都尉的人壓住了半寸。又一聲“退”,把商會的人也壓住了半寸。他手起如風(fēng),奪下門口“賑鹽”的牌子,扔到地上。木牌裂成兩截。他的眼睛繞過眼前所有人,直直看向內(nèi)堂。
“郡丞,”他道,“開庫,取銀二百,市上平抑。錢鋪復(fù)兌一成,鹽行開半口,軍士與百姓同線,先老后幼。今日之后,如有人再以軍府名義私發(fā)告示,先拿發(fā)帖人!”
郡丞遲疑,“軍師,銀……”
“憑我?!标悓m把腰牌按在賬上,“今日之后,凡軍府文書,一律加‘宮’字副簽。呂將軍亦照此。”
郡丞不敢動。他怕的是另一個印。陳宮冷冷看他一眼,轉(zhuǎn)身抬手:“誰敢不開庫,我以軍法先斬郡丞!”
這一句比前頭所有令都重??へ┙K于戰(zhàn)栗著點頭。內(nèi)堂門吱呀一開,錢箱搬出兩口。人潮像退又像進。陳宮用眼神把這潮硬生生摁住。他知道自己贏不了民心,他只能用“法”把這口鍋蓋摁住一會。
就在此時,外頭鼓角忽然亂作一團。有人驚呼:“北門,有私軍搶鹽!”都尉倉皇奔出,街巷里立刻一陣呼啦。陳宮猛地回頭,目光一沉:這城內(nèi)外的絆馬索,不是一個方向拉的。
他負(fù)手緩緩走下臺階,迎著喧嘩止住一刻。他看見巷口有個孩子,抱著一小包鹽,縮在門洞里,眼睛黑得像剛磨的墨。孩子等了一早,才領(lǐng)到這一包。他死死抱著,可他的母親在隊尾被人掀倒,孩子想回頭,被人浪一沖,又被推得更靠墻。他的臉貼著磚縫,磚縫里有白色的鹽霜。孩子伸出舌頭,悄悄舔了一下。咸得要命。
陳宮看著這孩子,忽然明白了衛(wèi)崢在做什么。鹽不僅是鹽,鹽也是“信”的形狀。你把“信”做成鹽,人人都要。人人都要的時候,你只要讓“信”在兩種人手里輪換,就夠了。
“軍師?!庇H兵低聲,“要不要抓‘義舉使’?”
“抓什么抓?!标悓m的聲音很淡,“抓不住影子。”
——
營外,呂布騎在赤兔上看火色。城里火不是昨夜的糧草之火,它只是人的氣被點著,燒起來的都是濕的。他回身,看見張遼帶人把被關(guān)的士卒撈出來。那些士卒的眼睛像被風(fēng)刮了一整天,通紅。臧霸走過來,壓著嗓子:“主公,城里說……說高將軍昨夜棄陣?!?/p>
呂布的指節(jié)在戟柄上輕輕一扣??勐暫茌p,像指尖敲在人的牙上。他慢慢轉(zhuǎn)頭,盯著臧霸:“誰說?”
“說的人多了?!标鞍宰煊?,眼底卻閃,“還有人說軍師與郡丞有舊,說要把鹽給商會留貨?!?/p>
呂布沒再問。他拍馬緩緩向前,馬蹄踏在硬土上,發(fā)出干脆的聲。他走到陷陣營邊,遠(yuǎn)遠(yuǎn)看見高順從榻上起身,披上甲,負(fù)槍立在營門口。呂布停住,半晌,低聲:“今日之亂,由我?!?/p>
高順搖頭:“由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