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郭嘉看著西市口的影越拉越長,“所以我會在‘錢谷’上先做好賬,讓它無處可問。”
“賬很難做。”賈詡嘆息,“比殺人難多了?!?/p>
兩人對視,各自從對方眼里看見了那一層疲。那疲不是一日一夜熬出來的,是拿命換來的持續(xù)的清醒。
“文和。”郭嘉忽然道,“今日我在甕口等人。你也會有一天,在別的甕口等我。你會把我推向哪一條路?”
“我給你兩條路?!辟Z詡笑意回來了,“生路與死路。你今日給了天子‘鍋’,明日也許會背‘鍋’。背得住,是生;背不住,是死。我只是把這兩條路寫給你看。”
“你寫給我看,我也寫給你看?!惫挝⑽⒁恍Γ霸谕鸪且??!?/p>
“在宛城見?!辟Z詡點頭,轉(zhuǎn)身入了影,身影像一筆細字,隱進暮色里。
——
夜,風涼到骨。許都的燈次第點亮,像城把自己的血脈一條條接上。護駕之軍有人離城,有人分營,百官抄寫愿書,太常寺校讎儀注,城門力士把小旗卷起,葛三喉去看了看他們的新窩,把木牌扣好。鴆從洛陽方向回,斗篷上帶著一層火煙的香,站在城頭,沖郭嘉遠遠點了一下頭:火照天,不照民,網(wǎng)已收。
阿芷把盂里的朱砂蓋上,抬眼問郭嘉:“他走了?”
“走了?!惫握f,“他送了楊奉一條活路,也給我們留下一個‘后來’?!?/p>
“后來是什么?”阿芷問。
“后來是錢谷、軍需、宛城,是張繡,是更深的一口甕?!惫未?,“也是我們要背的那一片沉。”
他把手按在欄上,感到木頭的溫度慢慢滲進掌心。那溫度把人從冷里拉回半步。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城門影淡了,燈火亮了,許都像一張剛剛晾干的紙,平整而脆。
“明日,”他輕聲道,“先做賬?!?/p>
他是對荀彧說的,也是對賈詡說的,更像是對整座城說的。
——
夜更深處,汜水關(guān)外的驛路邊,有一騎南去,馬不快不慢。騎者把那張寫著“其一其二”的小紙取出,舉到火光里看?;鸸庖惶?,紙影在他指尖輕輕抖了一下。他忽然笑出聲,笑里有一種從死里撈回來的輕松。
“文和?!彼匝宰哉Z,“你這張紙,救了我?!?/p>
風吹滅火,他把紙折成極小的一團,塞進甲縫。馬蹄聲漸遠,踏在薄露上,像在夜色里磕出一串細碎的銀點。
而在許都城內(nèi),郭嘉把一枚木簽擺到砂盤邊——木簽上有墨痕,墨上兩字:生死。旁邊還有一個極小的鉤,像尾音里的笑。
他輕輕一按,木簽安穩(wěn)地立住了。砂盤外的風從窗紙縫里鉆進來,吹動燈焰。燈焰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到窗外,長到城墻,長到未到來的“后來”。
他知道,那“后來”的第一站,叫宛。第二站,叫錢谷。第三站,叫人心。
他也知道,今晚這座城因為“禮”而安睡。明天醒來,它還會因為“賬”而忙碌。禮把刀收入鞘,賬把刀隱在紙里。刀在紙里,也是刀。
“生路與死路,”他低聲說,“差一紙,一念?!?/p>
風穿過窗,像在應(yīng)和。燈一閃,火花輕輕墜落,滅在盂口的朱砂里,留下極小的一點黑。
那一點黑,沒有人看見。只有“度”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