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城心,沿著溝渠走,走過窯場、走過白榜,最終在鼓樓下停住。鼓樓影里,郭嘉背著風(fēng)站著,看她從夜里走出來。
“先生。”她只叫了一聲,右手舉起,又放下。袖里那只鈴安安靜靜,像一只睡著的小獸。
“說?!惫蔚纳ひ粝癜咽旁谒?,不驚不響。
鴆把今晚做的事從后往前講,一件件講得極短。她沒有夸張,也沒有解釋。講到橋洞,她只道:“他以為扣上了。沒扣上?!敝v到寺前,她只道:“香灰回了鈴?!敝v到典鋪,她只道:“頁角輕了半指?!?/p>
郭嘉聽完,忽然輕輕咳了一聲,咳聲被風(fēng)吃掉。他把袖中的星圖推開一寸——只一寸。
星光在他心里極輕地連出去:寺、井、典鋪、北閘,一線四扣,線沒有被斬,卻被寫了一遍。從今夜起,再有人照舊走這條路,走到“扣”時,自己會把自己掛住。這就叫“無聲的獠牙”。
黑龍?jiān)谶@時狠狠咬了他一口,像對這份“冷”表示不滿,血腥味一竄上舌尖。他把那口血咽下去,足背貼緊地面,把疼壓成了一枚記號。他在心里記下:第一指——“見線”;第二指——“換槽”;第三指——“不殺”。不越三指。
夏侯惇從閘上來,看見兩人站在鼓影里,開口就粗聲粗氣:“今夜這風(fēng),砍人都能砍出火星?!?/p>
郭嘉笑了笑:“砍膽就夠。”
夏侯惇不懂他在說誰,依舊“哼”了一聲,扛著鐵鏈走了。
張遼站在稍遠(yuǎn)一點(diǎn),背更直。他看了鴆一眼,只一眼,便轉(zhuǎn)開:那眼神里沒有憐憫,也沒有輕視,只有一種認(rèn)同——“收”干凈的人,才配同處一城。
荀彧從白榜前來,把薄簿交到郭嘉手里。
郭嘉把筆壓在“未殺”上,又在旁邊加了三個小字:**“無聲裁?!?*他不解釋,荀彧看懂,收簿離去。
黃月英從井邊回,手里拎著一個細(xì)匣,匣里是今夜打撈出的兩顆小瓷珠和一截被吃油粉染黑的麻繩頭。她把匣放在石案上,抬眼看鴆:“好手?!兵c點(diǎn)頭,沒笑。她把小鈴從掌心翻出,晃了一下——鈴不響。
“首秀,過?!惫蔚?。
鴆終于笑了一下,那笑輕得像吹散一小片霧。她把鈴又合在掌心,像把一顆牙收回牙齦里。
——
夜更深,城像一只熬過疼的獸,呼吸慢了半寸。
郭嘉獨(dú)自回到石案前,合上星圖。他把手按在案面,掌心仍留著今夜那一線“冷”的余溫。他知道“刀”尚未飲血,“名”不能落;他也知道第一口血若要給,就要給“值當(dāng)”的那一刻。
黑龍伏在胸下,沉沉喘。它不甘,也不服,但它在學(xué)——學(xué)一件它從不屑學(xué)的事:忍。
天色將白。窯場火再降半齒,井水再涼一指。
白榜前第一縷晨風(fēng)把紙角吹起,荀彧在“未殺”旁的“無聲裁”下面又添了一句:“三日并裁:不噬人,噬線?!?/p>
鼓樓影從夜的縫里收回,城心“嗡”的余韻歸入磚里。
鴆回工坊的小榻上,躺下,沒脫鞋。她把小鈴放在枕邊,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又把它扣在掌心,像把一只小獸圈回籠里。
她在將睡未睡之間,想起老師第一課的那句話——“真正的刺客,不是會殺人,而是會消失。”
她在心里把末尾悄悄加了一句:“真正的獠牙,不是出聲,而是咬住了你也不知道?!?/p>
她笑,很輕。鈴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