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最后,林夙只寫了一句話,字跡因虛弱而愈發(fā)顯得支離,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
“罪奴殘軀,不足為惜。陛下若需破局之刃,此物或可一用。如何處置,唯圣意獨斷?!?/p>
景琰握著信紙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他明白林夙的意思。林夙將他手中最鋒利的武器之一,遞到了他的面前。只要他將這些證據(jù)拋出,足以在朝堂上掀起一場針對永昌伯、甚至隱隱波及代王的巨大風(fēng)波。這足以打破目前停滯的僵局,轉(zhuǎn)移清流和勛貴們對新政的集中攻擊,為他推行改革爭取到寶貴的時間和空間。
然而,這樣做的后果呢?
這等于他默認(rèn)并接納了林夙的“非常之法”,重新啟用了這種酷烈而危險的手段。他將徹底站在清流輿論的對立面,坐實“寵信閹宦”、“濫用廠衛(wèi)”的罪名。而且,此舉必將引來永昌伯勢力和代王的瘋狂反撲,朝局可能瞬間從停滯陷入更大的動蕩。
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他向林夙,向他一直試圖擺脫的那種依賴和陰影,再次妥協(xié)了。
他看著那封信,仿佛能看到林夙在病榻上,一邊咳著血,一邊冷靜地寫下這些足以讓人家破人亡的罪證時的模樣。那種對自己性命的漠視,對敵人狠辣,以及對皇權(quán)近乎偏執(zhí)的維護(hù),都讓景琰感到一種刺骨的寒意。
他需要這把刀,可他同樣懼怕這把刀。
景琰獨自在養(yǎng)心殿內(nèi)踱步,燭火將他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射在冰冷的金磚地面上。手中的密信仿佛一塊烙鐵,燙得他手心發(fā)痛。
一方是停滯的朝局、舉步維艱的新政、以及四面八方涌來的壓力。他仿佛能聽到帝國機(jī)器生銹的嘎吱聲,能看到理想在現(xiàn)實中逐漸褪色。沒有林夙,他寸步難行。這種認(rèn)知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他的自尊與帝王心術(shù)的核心。
另一方是啟用林夙遞來的“利器”所帶來的巨大風(fēng)險和非議。這不僅是飲鴆止渴,更是將他自己與林夙更深地捆綁在一起,踏上一條無法回頭的、充滿血腥與罵名的道路。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李閣老等清流痛心疾首的面容,聽到天下士人的口誅筆伐。
是維持這虛偽的平靜,任由新政夭折,皇權(quán)式微?
還是接過林夙遞來的刀,斬開荊棘,哪怕雙手沾滿污血,身后罵名滾滾?
景琰的內(nèi)心在劇烈地掙扎。他走到墻邊,那里懸掛著一幅他年少時親手繪制的《萬里江山圖》,筆墨間曾充滿了勵精圖治的豪情與對清明政治的向往。如今再看,那壯麗山河卻仿佛籠罩在一層灰暗的迷霧之中。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畫上的墨跡,眼中充滿了痛苦與迷茫。
“林夙……朕……究竟該拿你如何是好?”他喃喃自語,聲音在空蕩的大殿里回蕩,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
他知道,他必須盡快做出抉擇。朝局的停滯不會永遠(yuǎn)持續(xù)下去,對手不會給他太多時間。
而在他看不見的宮墻之外,林夙府中,小卓子已經(jīng)將那份整理好的、更為詳盡的“要命的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林夙的枕邊。
林夙看了一眼那厚厚的卷宗,劇烈地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泛起一抹異樣的潮紅。他閉上眼睛,嘴角那絲苦澀的弧度卻愈發(fā)明顯。
他知道,火種已經(jīng)遞出。
接下來,是點燃這沉寂的朝堂,還是在帝王的猶豫中徹底熄滅?
他已盡了人事。
剩下的,唯有等待那孤城之巔,帝王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