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帶來的沉重壓力尚未消散,景琰便不得不投入另一場繁瑣而耗費心力的儀式——尊封太后。這并非僅僅是家事,更是關乎國本、彰顯新帝孝道與正統(tǒng)的重要一環(huán)。
鑾駕儀仗浩浩蕩蕩,從乾清宮一路行至奉先殿。禮樂莊重,旌旗招展,內侍宮娥垂首恭立,每一步都遵循著嚴格的禮制。景琰端坐于鑾駕之上,玄色袞服上的金線龍紋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澤。他面容平靜,符合一個帝王在如此場合應有的威儀,唯有微微抿緊的唇角,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寧。
奉先殿內,香煙繚繞,莊嚴肅穆。列祖列宗的牌位靜默地矗立在神龕之上,仿佛無數雙眼睛正凝視著這位新君。景琰手持玉圭,在禮官悠長頓挫的唱贊聲中,一步步走向殿中最高處的那個空置神位——那是為他生母,先皇后孝嘉仁皇后預備的。
每一聲唱贊,每一次叩拜,都像是敲擊在他心頭的重錘。這極致的尊榮,來得太遲了。他的母親,那位溫婉善良的女子,終究沒能活著看到兒子登上九五之尊,甚至沒能等到他真正有能力保護她的那一天。
“……謹奉冊寶,恭上徽號,尊孝嘉仁皇后為‘孝嘉仁皇太后’……”禮部尚書王瑜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
景琰深深叩首,額頭觸碰到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那一刻,周遭繁瑣的禮儀、莊重的樂聲似乎都遠去了,他仿佛穿越了時光,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同樣寒冷,卻曾有過一絲暖意的冬天。
那時他還年幼,母后尚未病重。也是一個冬日,他因在御書房被太傅夸贊,興沖沖地跑回坤寧宮,小臉凍得通紅。母后并沒有先問他功課,而是連忙將他冰涼的小手攏在自己溫暖的掌心,又命人端來早就備好的姜棗茶。
“琰兒,冷不冷?快喝了暖暖身子。”母親的聲音溫柔,帶著他記憶中永不褪色的暖意。
他捧著溫熱的茶盞,看著母親慈愛的笑容,覺得那是世上最安全、最溫暖的港灣。母親還會在燈下,一邊做著女紅,一邊輕聲給他講一些前朝賢后的故事,告訴他為君者當以仁孝治天下,要體恤臣民,明辨是非。
“琰兒,你要記住,位置越高,責任越重。將來無論遇到什么,都要守住本心,莫要被權力迷了眼?!蹦赣H的話語猶在耳邊,眼神清澈而堅定。
然而,母親去得太早。她去世后,他在這個冰冷的宮廷里,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也失去了那份毫無保留的溫暖。他學會了隱忍,學會了藏拙,學會了在無數雙或惡意或漠然的眼睛注視下,小心翼翼地生存。
那些年,他像一株在石縫中求生的野草,孤獨而堅韌。直到……遇到了林夙。
那個同樣在深宮寒刃中掙扎求生的小太監(jiān),用他的智慧和沉默的陪伴,一點點填補了他內心因母親離去而留下的巨大空洞。他們相互依偎,彼此取暖,在黑暗中互為明燈。
可現在,他坐上了龍椅,得到了天下,卻似乎連這最后一點暖意,也在漸漸失去。林夙病臥在床,他們之間隔著了無形的君臣鴻溝。而母親,也只能在這冰冷的牌位和繁瑣的禮儀中,被追憶,被尊封。
“陛下,請奉冊寶……”身旁禮官的小聲提醒,將景琰從回憶中拉回。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鼻尖的酸澀,接過內侍遞上的太后金冊與寶璽,鄭重地安置于早已備好的神位之前。動作標準,無可挑剔。
緊接著,是追封外祖家的儀式。母親的家族,因其早逝和景琰的失勢,早已勢微多年,在朝中并無多少影響力。此刻追封,更多的是一種象征性的補償。景琰聽著禮官念出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封號和名字,心中并無多少喜悅,只有物是人非的蒼涼。若母族強盛,他與母親的命運,是否會有所不同?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他按下。帝王之路,沒有如果。
尊封太后儀式結束后,便是安置先帝妃嬪。
這部分事務相對簡單,卻更顯宮廷人情冷暖。有子女的太妃們,大多面露安詳,等待著隨子居住,安享晚年。而那些無子無女的先帝嬪御,則個個神情黯淡,強顏歡笑,等待著被遷往壽康宮、慈寧宮等處的命運。那里雖是頤養(yǎng)之地,卻也意味著永遠的冷清與邊緣。
景琰高坐于御座之上,目光平靜地掃過下方這些名義上的“母妃”。她們中的大多數,在他年幼失勢時,并未給予過多關注,甚至不乏落井下石者。但他并未借此刁難,皆按制給予相應的份例和安置,彰顯新帝的寬仁。
然而,當輪到周貴妃時,氣氛陡然變得微妙。
周貴妃,二皇子蕭景宏的生母,昔日寵冠后宮,囂張跋扈。如今兒子被圈禁,母族勢力在景琰的清洗中遭受重創(chuàng),她雖未被明旨廢黜,但地位早已一落千丈。
她穿著一身略顯陳舊的宮裝,臉上脂粉厚重,卻掩不住眼角的細紋和憔悴。她并未像其他妃嬪那樣恭敬謝恩,而是直挺挺地站著,眼神帶著一絲不甘和怨恨,望向御座上的景琰。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xù)閱讀!“周太妃,”負責宣旨的內侍太監(jiān)聲音平穩(wěn),“奉皇上旨意,賜居長春宮偏殿,享妃位份例?!?/p>
長春宮位置偏僻,遠非她昔日所居的奢華宮殿可比。
周貴妃嘴角扯出一抹譏誚的弧度,聲音尖利:“皇上真是仁孝,剛剛尊封了太后,就來安置我們這些先帝的未亡人了。只是不知,皇上打算如何處置宏兒?他畢竟是你的親弟弟!”
此言一出,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誰都看得出,這是周貴妃不甘心最后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