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司禮監(jiān)值房內(nèi)的燭火,卻又一次掙扎著燃至三更天。
小卓子端著幾乎未曾動過的晚膳和早已涼透的藥碗,輕手輕腳地退了出來。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門縫里透出的微弱光線,映照著他臉上難以掩飾的憂慮。干爹又這樣熬著,勸不動,根本勸不動。
值房內(nèi),林夙伏在寬大的書案之后,幾乎被堆積如山的奏報、公文和密函淹沒。燭光搖曳,將他過分清瘦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墻壁上,隨著火焰的跳動而晃動,如同一道隨時可能消散的幽魂。
他的臉色在燭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不健康的青白,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像是被人毆打過,唇色淡得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唯有那雙眼睛,在看向公文時,依舊銳利、專注,仿佛燃盡了生命最后的熱度,強行支撐著這具破敗身軀的運轉(zhuǎn)。
一陣熟悉的、喉嚨深處的癢意毫無預兆地襲來。他猛地側(cè)過頭,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壓抑著聲音,肩膀因劇烈的咳嗽而劇烈顫抖。這咳嗽不似往日那般沉悶,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音,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震碎一般。
好半晌,咳喘才漸漸平息。他緩緩攤開手帕,雪白的絲絹上,那抹暗紅的血跡比昨日更大,顏色也更深了些,像一朵頹敗的、即將凋零的花。
他盯著那血跡,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隨即歸于一片死水般的平靜。他默默將手帕折起,塞入袖中,仿佛那只是不小心沾染上的尋常污漬。然后,他重新拿起筆,蘸了墨,繼續(xù)批閱那份關于漕運改革的受阻詳情報告。
景琰白日里召見閣臣商議的結(jié)果,他已通過自己的渠道知曉。懷柔?調(diào)解?派兵威懾?全是隔靴搔癢,根本觸及不到問題的核心。江南漕運盤根錯節(jié),地方豪強與漕幫、甚至與朝中某些大員利益勾連甚深,不斷筋動骨,不下猛藥,根本無法根治?;实巯胗谩罢!钡氖侄谓鉀Q,注定徒勞無功。
而他,必須在這“正?!钡氖侄螐氐资?,造成更大損失之前,準備好后手,或者說……準備好由東廠來扮演那個“惡人”,用非常之法,行必要之事。
只是,這身體……還能撐到那時嗎?
他自嘲地彎了彎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苦澀。
“干爹!干爹!”
天剛蒙蒙亮,小卓子端著熱水和湯藥推開值房的門,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他魂飛魄散。
林夙并未像往常一樣坐在書案后,而是倒伏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他手邊散落著幾份公文,一盞打翻的茶杯碎片和冰冷的茶水濺得到處都是。他的臉色灰敗,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唯有緊蹙的眉頭顯示他即使在昏迷中,也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干爹!”小卓子撲了過去,聲音帶著哭腔,顫抖著手去探林夙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的溫熱,才稍微松了口氣,隨即更大的恐慌涌上心頭?!皝砣耍】靵砣?!去請程太醫(yī)!快啊!”
司禮監(jiān)一陣兵荒馬亂。幾名心腹小太監(jiān)七手八腳地將林夙小心翼翼地抬到內(nèi)間的床榻上,蓋上薄被。他輕得嚇人,仿佛只剩下一把骨頭。
程太醫(yī)幾乎是被東廠的番子“請”來的,步履匆匆,額角見汗。他一看林夙的臉色,心中便是一沉。搭上脈搏,那脈象浮游無力,時斷時續(xù),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測。
“程太醫(yī),干爹他……他怎么樣了?”小卓子紅著眼圈,焦急地問。
程太醫(yī)收回手,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壓低聲音:“郁結(jié)攻心,勞倦內(nèi)傷,五內(nèi)俱損……林公公這是……油盡燈枯之兆啊?!?/p>
“油盡燈枯?”小卓子如遭雷擊,喃喃重復著這四個字,眼淚終于忍不住滾落下來,“怎么會……前些日子不是還好好的……”
“好好的?”程太醫(yī)嘆了口氣,“他這病根沉積已久,全憑一股心氣兒硬撐著。如今心氣郁結(jié),憂思過甚,外邪易侵,內(nèi)耗加劇……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救必死之人?!彼戳艘谎刍杳灾幸琅f眉頭緊鎖的林夙,心中亦是唏噓?!袄戏蜷_一劑猛藥,或可暫時吊住元氣,令他轉(zhuǎn)醒。但此后,必須靜養(yǎng),萬萬不可再勞心勞力,否則……唉……”
程太醫(yī)下去開方煎藥,小卓子守在床邊,看著林夙毫無生氣的臉,想起他這些時日的強撐,想起皇帝的疏遠和朝臣的攻訐,心中又痛又恨。痛的是干爹如此不愛惜自己,恨的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為何如此薄情!
藥煎好,小卓子小心翼翼地喂林夙服下?;蛟S是藥力作用,過了約莫一個時辰,林夙的眼睫微微顫動,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眼神初時有些渙散迷茫,待看清守在床邊、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的小卓子,以及空氣中彌漫的濃郁藥味,他立刻明白了發(fā)生了什么。
“我……睡了多久?”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破舊的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