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正拿著一份戶部匯總的各地稅賦及商號營收簡表,精瘦的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諸位大人,你們看!始平二年,僅皇家商號各處分號的凈利,就已遠超去歲全國鹽鐵專營和專營權歲入之總和!這還不算各地工坊產出、農莊增產帶來的間接稅賦!更難得的是,商路暢通,貨殖流通前所未有之繁盛,民間富庶之氣,老朽為官數十載,前所未見!”
他放下簡表,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芒:“陛下這‘消費券’一出,看似朝廷少收了歲賜實物的利潤,實則高明至極!商號貨物得以快速流轉,資金回籠更快,工匠、農戶、商販皆得其利,國庫稅收水漲船高,官員家眷得了實惠,民心更附!此乃一舉數得,化虛為實,將整個帝國真正擰成了一股繩,結成了牢不可破的利益之網!老朽如今算是徹底明白了陛下的深意,這哪里是賞賜,分明是更高明的治國之術!”
李斯捋著長須,微微頷首,一向深沉的眼眸中也帶著幾分嘆服:“鄭尚書所言極是。以往朝堂之上,黨同伐異,爭權奪利,皆因私利凌駕于國事之上。如今新政之下,國富而民強,陛下又以‘唯才是舉’、‘功績?yōu)橄取癁槔K墨,更兼此‘利益捆綁’之妙策。諸位可曾發(fā)覺?如今廷議,縱有爭執(zhí),也多是如諸位將軍與工部就新式軍械造價之爭,或如我與馮公對某地水利工程緩急之辯,皆為實務,為如何更好地推行新政、利國利民而爭!爭得激烈,卻也爭得坦蕩,爭得其所!再無那些無謂的傾軋攻訐了。”
馮去疾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接口道:“李公一語中的。陛下以煌煌新政,以實打實的好處,以對未來的清晰擘畫,將朝野上下的心,都聚攏到了‘強盛大秦’這面旗幟之下。如今這大秦,上至公卿,下至黎庶,皆以身為秦人而自豪,皆以追隨陛下、建設新朝為己任。這向心力之強,老臣每每思之,亦覺心潮澎湃?!彼D了頓,語氣轉為輕松,“不過,眼下嘛,既是陛下恩典的假期,咱們這些老骨頭,也該學學蒙毅將軍,該歇息時便歇息,養(yǎng)精蓄銳,以待來年為陛下分憂。老夫那十箱‘火樹銀花’,可是要留到除夕夜,好好熱鬧一番的!”
幾位重臣相視而笑,暖閣中充滿了輕松而默契的氛圍。帝國的核心,在扶蘇的引領下,從未如此團結,目標也從未如此清晰一致。
皇宮,麒麟殿后殿。喧囂屬于宮外的世界。當整座咸陽城都沉浸在歲末的喜悅與忙碌中時,這座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宮闕深處,反而顯出一種沉淀下來的靜謐,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清冷。
扶蘇換上了一身更加輕便的玄色常服,沒有繁復的紋飾,只在領口袖緣滾著細細的金線。他負手站在巨大的雕花木窗前,望著窗外被厚厚積雪覆蓋的宮苑。瓊樓玉宇,飛檐翹角,在灰白天光下靜默無言,只有零星幾個內侍裹著厚厚的棉衣,在遠處清掃著甬道上的積雪,動作輕悄,不敢發(fā)出太大聲音,生怕驚擾了殿內的帝王。
殿內炭火很足,暖意融融,卻驅不散那份因空間過于宏大空曠而產生的孤寂感。
內侍總管胥坤如同最忠誠的影子,悄無聲息地侍立在扶蘇身后不遠的地方,低眉順眼,呼吸都放得極輕。
“胥坤?!狈鎏K沒有回頭,聲音在寂靜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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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奴在?!瘪憷ち⒖躺锨耙徊?,躬身應道。
扶蘇轉過身,目光落在胥坤那張刻滿歲月痕跡、永遠帶著恭謹的臉上?!翱爝^年了。”他的語氣很平和,帶著一絲難得的家常意味,“這兩年,都是你陪著朕,在這深宮里忙忙碌碌。今年,朕給你也放個假,回去陪陪家人吧。好好過個團圓年?!?/p>
胥坤聞言,身體微微一震。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的老眼中瞬間涌起極其復雜的情緒,有驚愕,有難以言喻的感動,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惶恐和……茫然。他幾乎是踉蹌著深深拜伏下去,額頭觸碰到冰涼的金磚地面。
“陛下……陛下天恩浩蕩!老奴……老奴感激涕零!”他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但是……但是這假,就不必了。老奴……老奴自幼凈身入宮,在這深墻之內已近五十個春秋。父母早亡,兄弟姐妹……也早已離散,不知生死,更無音訊。老奴……早就沒有家了。”
他抬起頭,眼中已是一片濕潤,卻努力擠出一個極其卑微而懇切的笑容:“陛下待老奴恩重如山,如同再造。這深宮,就是老奴的家。陛下身邊,就是老奴唯一的歸宿。余生唯愿常伴陛下左右,盡心竭力侍奉陛下,便是對老奴最大的恩典,最好的賞賜!懇請陛下……莫要趕老奴走……”說到最后,語帶哽咽,竟已帶上了幾分哀懇的意味。
扶蘇看著伏在地上的老內侍,那微微聳動的瘦削肩膀,聽著他話語中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寂與將自己全部生命意義都寄托于帝王一身的決絕,一時竟無言以對。一股沉甸甸的、帶著歷史冰冷質感的無力感,悄然壓上心頭。他明白了。有些烙印,有些命運,即使是他這個手握乾坤的穿越者,也無法輕易抹去或改變。太監(jiān)這個群體的悲哀,是這個時代規(guī)則的一部分,冰冷而殘酷。
他沉默了片刻,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上前一步,親手將胥坤攙扶起來。入手處,老內侍的胳膊枯瘦而冰涼。
“是朕……思慮不周了。”扶蘇的聲音低沉了些許,“既然如此,你便安心留在宮里。”
胥坤如蒙大赦,連聲道謝,用袖子快速擦了擦眼角。
扶蘇的目光掃過殿內侍立的其他幾個屏息凝神的內侍和宮女,他們的臉上也寫滿了緊張和期待。他重新振作精神,朗聲道:
“胥坤,傳朕口諭:年關將至,宮內所有內侍、宮女,凡有家可歸、愿意返鄉(xiāng)探親者,皆準予長假,正月十六前返回即可!每人額外賞賜兩個月的俸祿,作為回鄉(xiāng)盤纏與孝敬父母之資!”
此言一出,殿內侍立的幾個年輕宮女和內侍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臉上涌起難以置信的狂喜,若非宮規(guī)森嚴,幾乎要歡呼出聲。
“不愿回去,或如你一般無家可歸者,便留在宮中?!狈鎏K繼續(xù)說道,語氣溫和,“但不必如平日般拘謹。胥坤,你統(tǒng)籌安排一下,各處值守輪換妥當。除夕至元宵,宮內各處,不必太過拘泥舊例,張燈結彩,備足酒食果品,讓大家伙兒都松快松快,熱鬧熱鬧地過個年!”
“老奴領旨!定當安排妥當!”胥坤連忙應道,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陛下的仁厚,總是能暖到人心坎里。
就在胥坤準備告退去安排時,扶蘇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殿門旁如同標槍般挺立、身披玄甲、面覆龍紋面具的龍驤衛(wèi)指揮使項少龍,以及他身后幾名同樣如同鋼鐵雕塑般的青龍隊衛(wèi)士。冰冷的面具隔絕了表情,但那挺直如松的脊背,在窗外透進來的清冷天光映襯下,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與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