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學院的燈火徹夜不息,格物院和工學院的喧囂如同投入知識海洋的巨石,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至整個學院。
活字印刷術的構想點燃了文脈革新的火種,車床、玻璃、透鏡乃至那驚世駭俗的蒸汽機,如同在帝國智慧的穹頂之上,勾勒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未來圖景。
工部與墨家的頂尖匠師們,在扶蘇描繪的宏偉藍圖前,放下了所有的門戶之見,如同最精密的齒輪般緊緊嚙合,將每一個劃時代的構想奮力推向現(xiàn)實。
泥活字初具形態(tài)的沙土氣息,木材被精準切削的清香,混合著試驗窯爐中隱隱透出的礦物灼燒之味,構成了皇家學院此刻最獨特的“格物新篇”。
扶蘇站在格物院二層的回廊上,俯瞰著下方如同巨大蜂巢般忙碌的景象。公輸垣正指揮著工匠小心翼翼地調整著剛剛組裝好的簡易木制滾輪施壓裝置;禽滑厘則與幾個墨家弟子圍著沙盤上蒸汽機的草圖,用竹簽和黏土推演著活塞與連桿的往復運動;角落里,幾個年輕的工學院博士正對著扶蘇寫下的“石英砂、純堿、石灰石”字樣,對照著一堆堆形態(tài)各異的礦物樣本,眉頭緊鎖地篩選著??諝庵袕浡环N混合了汗水、泥土、墨汁與金屬碎屑的蓬勃氣息,那是創(chuàng)造與突破的味道。
“陛下,”蒙毅的聲音在一旁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難掩振奮,“目前諸項進展神速,禽滑厘與程邈已立下軍令狀,十日內必呈上可用之活字樣本。只是……所需物料消耗巨大,尤其是澄泥、銅料與上等硬木,戶部那邊……”
扶蘇的目光依舊落在下方,聲音沉穩(wěn):“傳旨戶部,凡皇家學院所需,凡帝國庫藏所有,盡數(shù)優(yōu)先供應!另著令,自即日起,征調關中及蜀郡能工巧匠,不拘出身,凡有一技之長者,皆可舉薦至皇家學院,由程邈與禽滑厘考校錄用。帝國智慧熔爐,當海納百川?!?/p>
“臣遵旨!”蒙毅躬身領命。
就在這時,一陣微風卷過,帶來一絲若有若無的、與格物院氛圍迥異的刺鼻氣味——那是硝石、硫磺與木炭粉混合后特有的、帶著強烈侵略性的氣息。
扶蘇的眉頭微微一動。這味道……是化學院的方向。自從他將那個關于“火藥”的構想,如同拋出一顆火星般丟給徐福之后,這位昔日沉迷于虛無縹緲的“仙丹”的方士,就如同被點燃了靈魂深處的某種狂熱,一頭扎進了對那毀滅性力量的探索中,已有段時日未曾聽聞其動靜了。
“胥坤?!狈鎏K轉身。
“老奴在?!瘪憷で臒o聲息地出現(xiàn)在他身后。
“隨朕去化學院走走。許久未見徐福,不知他與他那‘焚天裂地’之物,進展如何了,總不能這么久了只搞出個霹靂火吧?!?/p>
胥坤眼中閃過一絲了然,恭聲道:“喏?!?/p>
皇家學院占地極廣,各院所依山勢而建,錯落有致?;瘜W院位于一片相對獨立、背靠陡峭山壁的區(qū)域,四周甚至特意移栽了許多高大耐火的松柏,隱隱形成一道隔離帶。越是靠近,空氣中那股硫磺混合著硝石的獨特氣味便越發(fā)濃郁,甚至有些嗆人。
然而,當扶蘇一行人踏入化學院那以防火石料建造的主廳時,卻發(fā)現(xiàn)里面異常冷清。巨大的石質實驗臺上擺放著各種形態(tài)奇特的陶罐、銅釜、形狀各異的鐵器、研磨器具以及大量顏色各異的粉末,顯得有些雜亂。幾個巨大的水缸和沙箱放置在角落,顯然是用來應急的。但本該在此忙碌的徐福及其弟子們,卻不見蹤影。
“嗯?”扶蘇環(huán)視四周,偌大的廳堂空空蕩蕩,只有幾個負責灑掃的仆役遠遠地躬身行禮。
胥坤上前一步,低聲道:“陛下,可要老奴派人去尋徐福前來接駕?”
扶蘇擺了擺手,目光投向主廳后方一條通往山壁深處、明顯經(jīng)過拓寬加固的甬道:“不必驚擾。朕看他們定是在后面的試驗場。走,瞧瞧去?!?/p>
這條甬道通向后方的試驗場,兩側石壁上每隔一段便插著火把,光線略顯昏暗,空氣中那股火藥原料的味道更加濃烈刺鼻,還夾雜著泥土和巖石的氣息。甬道盡頭,慢慢有陽光照射進來,隱隱的還傳來人聲,似乎頗為嘈雜。
一行人放輕腳步,沿著甬道深入。越往里走,人聲越是清晰,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緊張。
“引線長度真的不能再短了嗎?這心懸著……”
“是啊徐師,上次那個陶罐,‘轟隆’一下,碎得影子都沒了!”
“這次這個‘大寶貝’看著更嚇人,這鐵箍……結實嗎?”
“都噤聲!按推演好的來!點火手準備!防護組退后!”
聲音的來源就在甬道盡頭豁然開朗之處——一片巨大的空間。這里便是化學院專屬的、防護最為嚴密的試驗場。四周布滿了新舊不一的焦黑痕跡和碎石崩落的坑洼,無聲地訴說著此地曾經(jīng)歷過的劇烈震蕩和慘烈蹂躪。
此刻,試驗場中央,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正被架設在一堆新壘起的沙袋掩體之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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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東西的主體,是一個巨大得有些夸張的粗陶甕,甕口粗糲,直徑足有成年男子的腰身那么粗。甕身被幾道銹跡斑斑的鐵箍緊緊捆扎著,看上去極為笨重。最引人注目的是,這粗陶大甕并非垂直放置,而是以一個頗為傾斜的角度,被架在一個同樣粗陋、由粗壯原木和石塊搭成的支架上,甕口斜斜指向對面巖壁上用石灰畫出的一個巨大圓圈靶心。一根細長的、浸過油脂的麻繩作為引線,從甕口附近延伸出來,拖在地上足有數(shù)丈長。
徐福正站在那“大寶貝”旁邊,他此刻的形象與扶蘇記憶中那位仙風道骨的方士判若兩人。一身原本素凈的袍子沾滿了灰黑色的火藥粉末和泥土,頭發(fā)亂糟糟地如同雞窩,臉上也蹭著幾道黑灰,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充滿了狂熱和專注,正死死盯著那根引線。
他的十幾名弟子則分散在四周,有的躲在更遠處的厚重掩體后,只探出半個腦袋;有的拿著厚重的濕牛皮盾牌擋在身前;還有兩人手持著點燃的火把,站在離引線末端幾丈遠的地方,緊張得手都在微微發(fā)抖。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徐福身上,等待著指令。場中的氣氛緊張得如同繃緊的弓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