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到此,先是被太行余脈夾成一條怒龍,又被上游暴雨喂飽,濁浪高丈,聲若雷奔。舊日鐵橋,長三百步,如今只余五孔——南端三孔半塌,北端兩孔懸空,中間十余丈空無一物,只余一排橋墩,像被剔凈肉的魚刺戳向天穹。
陳光慶把驢車停在斷橋頭,解下老灰,讓菜頭牽去下游啃草。他自個兒踩著一塊斜插水面的橋板,試了試韌勁。木板浸了水,吱呀一聲,像老人臨終的咳嗽。
“就這兒了?!彼f。
阿九蹲在岸邊,用匕首削木樁。木樁是昨夜從漕幫破碼頭拆來的槐木,韌中帶剛。她削成兩頭尖,中間留一握,活像一柄短槍。
“你真要一個人堵橋?”她抬眼,眸子里映著濁浪。
“不是一個人?!标惞鈶c把鐵鍋倒扣在橋頭,手里掂著那根削好的木樁,“還有它。”
鐵鍋是他從御膳房一路背來的,鍋底被黃河砂磨得發(fā)亮,像一面凸月。木樁六尺長,粗如鵝卵,一頭削成太極雙魚的圓頭,一頭削成槍尖。
“這叫太極樁。”陳光慶笑,“師父教我做刀墩的,沒想到今日拿來堵橋洞?!?/p>
陳光慶脫去外衣,只剩一件粗布短褂,腰里系條油漬圍裙。他把木樁橫咬在嘴里,像叼著一根巨筷,雙足一點,躍上殘橋。
橋板寬不足兩尺,下臨十丈怒濤。風從北岸峽口灌來,把浪花吹成碎玉,撲在人臉上生疼。他卻走得極穩(wěn),每一步落在橋板正中,像用尺子量過。
走到第三孔,橋板斷了,只剩兩根鐵索在風中晃。鐵索下,橋墩殘基半沒水中,像巨獸的獠牙。
陳光慶深吸一口氣,木樁換到右手,左手揪住鐵索,身子一蕩,整個人懸在空里。鐵索吱呀,浪花拍在他小腿,冰涼刺骨。他借一回力,再蕩,腳尖點在橋墩殘基上。
橋墩只余桌面大小,被水沖得圓滑。他單足立定,木樁往墩面一戳,戳出一聲悶響,竟穩(wěn)穩(wěn)插進石縫。
“好!”南岸阿九忍不住喝一聲彩。
陳光慶回頭沖她咧嘴,笑得像個偷到糖的孩子。接著,他雙臂抱住木樁,腰身一擰——“咔啦”一聲,木樁被生生旋進墩心一尺,像打進一根定海神針。
太極樁立定,橋孔頓時窄了一半。濁浪沖來,被木樁劈成兩股,怒哮著從左右掠過。
陳光慶卻不滿足,又解下圍裙,撕成三指寬的長布條,把木樁與鐵索捆成三角。布條浸水即緊,像給橋墩套了鐵箍。
做完這些,他抬頭看日頭——夕陽已墜,只剩一線血光。北岸塵頭起,鐵蹄聲隱隱如雷。
鑲藍旗的前鋒到了。
清一色棗紅馬,馬上騎士鐵甲黑纓,背弓負箭,腰懸彎刀。為首佐領(lǐng)哈丹,鷹鉤鼻,凹眼眶,一看便是關(guān)外苦寒之地熬出來的狼崽子。
哈丹勒馬橋頭,望見斷橋,先皺眉。再望見橋中央那根突兀的木樁,又皺眉。最后望見樁旁那口鐵鍋,鍋里居然燉著湯,香味順著風飄過來,他眉心直跳。
南蠻子詭計!”哈丹用生硬的漢語罵道,“拔了那樁!”兩名騎兵翻身下馬,踏上殘橋。橋板濕,馬蹄一滑,險些栽倒。兩人罵罵咧咧,拔出腰刀,去砍木樁。
刀未落,橋下忽起一陣怪風——濁浪突漲三尺,像被無形大手掀起,兜頭拍下來。兩名騎兵連人帶馬被卷下橋,慘叫未出口便被黃水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