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荒村,太陽像一口翻過來的鐵鍋,扣在頭頂。土墻被烤得發(fā)白,蘆葦葉子卷成焦黃的針。破廟的瓦縫里冒出絲絲青煙,那是陳光慶用濕柴燜的紅薯,甜香混著焦糊味,飄得滿村都是。
廟前那棵歪脖子棗樹下,十三口爛鐵鍋排成一列,鍋鏟十三太保正跟著陳光慶打太極。他們光腳丫踩在滾燙的沙地上,汗珠順著脊梁溝往下淌,在屁股后面畫出一道道泥印。
“野馬分鬃——”,“白鶴亮翅——”
孩子們奶聲奶氣地拖著尾音,像一群剛學(xué)打鳴的小公雞。
最前頭的“小祖宗”卻忽然把胳膊一甩,撲通坐到地上:“不練了,我要洗澡!”
她的小臉曬得通紅,額前碎發(fā)濕成一綹一綹,像被雨水打濕的貓。陳光慶最怕她這一招——荒村連口井都干涸了,去哪兒給她找洗澡水?
陳光慶把十三太保托付給瘸子張老爹,自己牽著小祖宗往村西走。那里有條無名小河,兩岸蘆葦比人高,風(fēng)一吹,綠浪滾滾。
“只能洗一小會兒,”陳光慶蹲在岸邊,把她的衣角卷進(jìn)褲腰,“水涼,別抽筋?!?/p>
小祖宗歡呼一聲,像條銀魚扎進(jìn)河里。水花濺到陳光慶臉上,他咧嘴笑,卻忽然笑不出了——
孩子胸前那條金龍項(xiàng)鏈在太陽底下晃出一道刺眼的金光。
項(xiàng)鏈?zhǔn)侨ツ昱D月在死人堆里撿的。當(dāng)時(shí)小祖宗縮在破棉襖里,小臉臟得看不出男女,只這條鏈子沉甸甸地墜在頸間。陳光慶怕招禍,用黑布纏了,又給她套上男娃的短褂。
此刻黑布被水沖散,龍鱗歷歷,龍爪扣著一塊指甲大的玉牌,正面刻著“公主”,背面刻著“鎏金”。
陳光慶心里咯噔一聲,伸手去撈,卻聽蘆葦叢里“嘩啦”一響。
他猛地回頭,看見一張蠟黃的臉——村里最蔫壞的二流子趙三,正趴在蘆葦后頭,眼睛瞪得比銅錢還大。
趙三連滾帶爬跑回村,嗓子喊劈了:“太子!女扮男裝!金龍!”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破廟門口圍滿了人。有拄拐的老嫗,有赤膊的壯漢,還有抱娃的婦人。他們不敢進(jìn)廟,只把脖子伸得老長,像一群被掐住嗓子的鵝。
陳光慶抱著濕漉漉的小祖宗回來時(shí),十三太保已排成人墻,鍋鏟橫在胸前,活像一排小門神。
“讓開讓開!”趙三擠到最前頭,手指幾乎戳到小祖宗鼻尖,“她——”
“她是我妹妹!”陳光慶截住話頭,聲音不大,卻像塊石頭砸進(jìn)油鍋。
趙三冷笑:“你妹妹?你陳家三代佃戶,哪來的金龍?除非——”
“除非個(gè)屁!”瘸子張老爹忽然掄起拐杖,一棍敲在趙三小腿上,“金龍咋了?金龍吃你家米了?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竊竊私語:“聽說前朝公主流落民間……”“要是真龍血脈,朝廷會不會來人?”
小祖宗在陳光慶懷里抖得像片樹葉。她忽然掙開他,站到磨盤上,奶聲奶氣卻字字清晰:
“我不是公主!我是金龍公主!我自己封的!”
人群一靜,接著爆出哄笑。趙三笑得最大聲,卻被扎小辮的娃一腳踹在屁股上:“笑屁!再笑鏟你!”
孩子們一擁而上,把趙三掀翻在地,爛泥糊了他滿臉。大人們見狀,也訕訕散了——荒村苦日子磨平了棱角,誰有閑心管皇家舊事?
半夜,破廟漏下的月光像碎銀子。小祖宗蜷在陳光慶臂彎里,小聲抽噎:“他們是不是不要我了?”
陳光慶用蒲扇給她趕蚊子:“要。怎么不要?張老爹還說要給你編個(gè)花轎哩?!?/p>
祖宗破涕為笑,卻又皺眉:“那項(xiàng)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