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書堆?”先生冷笑一聲,站起身來,袍袖一拂,“你可知《論語》自孔門弟子傳抄,歷經(jīng)漢儒整理,如今流傳最廣者,乃是魯論,后經(jīng)鄭玄校訂,才有今本。也無你所說的這些句子!莫說你一個四歲孩童,便是朝中宿儒,也未曾見過你口中的‘殘卷’。”
朱允熥急得漲紅了臉,小手緊緊攥著衣角:“先生不信?那殘卷上還有‘子罕言利,與命與仁’,旁注‘利者,非獨貨利,亦含功利。子罕言者,恐人逐利而忘義’,這與先生講的‘子不言利’,意雖近,卻更周詳?。 ?/p>
“夠了!”先生猛地一拍案,案上的筆墨紙硯都震得跳了跳,“你這是在杜撰經(jīng)義,褻瀆圣賢!《論語》字字珠璣,豈容你這般胡亂篡改?定是你不愿安心讀書,才編出這些謊話來搗亂!”
滿堂學子皆是嘩然,先前被朱允熥墨汁濺到的同窗忍不住低聲道:“怪不得他總在紙上畫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原來還會編瞎話騙先生!”
朱雄英在一旁急得額頭冒汗,連連對朱允熥使眼色,示意他快些認錯,可朱允熥梗著脖子,卻不肯服軟:“弟子說的都是實話!那殘卷上的字,筆畫方勁,倒像是……像是前朝的隸書,絕非今人所書!”
先生氣得胡須倒豎,指著朱允熥道:“你可知編造經(jīng)義是何等罪過?便是皇子王孫,也容不得這般妄言!今日若不嚴懲,他日你還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說著便要去取戒尺。
朱允熥見先生動了真怒,心里雖急,卻仍梗著氣道:“先生若不信,弟子可以畫出那殘卷的樣子!上面還有‘雍也可使南面’一句,殘卷后補‘南面者,非獨諸侯,亦含牧民之官,雍之德,足堪此任’,這注解難道不比‘南面為王’更貼切嗎?”
委屈一股腦涌上來,話沖口而出便收不住:“先生既不知齊論真貌,又不肯信世間有殘卷存世,只守著眼前書本便以為窮盡了圣賢意——這般學問,如何配教弟子?”
“你!”先生被這話噎得渾身發(fā)抖,戒尺“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指著他的手都在顫,“黃口小兒!狂妄至極!”
朱允熥卻像豁出去了,梗著脖子繼續(xù)道:“弟子并非狂妄!先生教‘南面’只為諸侯,可殘卷說牧民之官亦可南面,這是說德行比爵位更重;先生說‘習’只為溫書,殘卷卻說農(nóng)習耕、匠習藝皆是習——這些道理,比死記硬背更合圣賢教人的本意!先生不肯聽,反說弟子妄言,難道不是學問不夠,容不下不同的道理嗎?”
他聲音又急又亮,帶著孩子氣的執(zhí)拗,卻字字砸在人心上。幾個年紀稍長的學子面露愕然,似在琢磨他話里的意思,更多的則是嚇得縮起脖子——這小王爺竟敢說先生“學問少”,簡直是膽大包天!
朱雄英臉都白了,一把拽住朱允熥的胳膊,壓低聲音急道:“允熥!休得胡言!快給先生認錯!”
朱允熥甩開他的手,眼眶通紅卻不肯低頭:“我沒胡言!若先生肯多看看書外的世界,就知道天地間的學問,遠不止案頭這一本《論語》!”
先生氣得眼前發(fā)黑,捂著胸口后退半步,指著門口厲聲道:“你……你給我出去!這大本堂,容不下你這等目無師長、妄議經(jīng)義的狂徒!”
朱允熥一沖出大本堂,就像只被驚飛的小獸,踩著滿地碎雪往前跑,披風的下擺掃過積雪,濺起一片白花花的雪沫子。他沒回東宮,反倒蹲在宮墻根下,小手攥著凍得發(fā)紅的拳頭,眼淚不爭氣地往下掉——明明自己說的是真的,怎么就沒人信呢?
一個時辰后,東宮暖閣里,朱標正負手站在炭盆邊,臉色沉得像外頭的天色。朱允熥低著頭,小手絞著衣角,鞋尖上還沾著沒蹭掉的雪。
“你可知錯?”朱標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壓人的分量,比先生的戒尺更讓人發(fā)怵。
朱允熥抿著嘴,沒吭聲。
“為父讓你去大本堂,是讓你收收性子,學學規(guī)矩,哪怕作個樣子,也得讓先生挑不出錯處!”朱標猛地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他身上,“結(jié)果呢?你不光搗亂,還頂撞先生,說人家學問少?你才多大?讀了幾本書?就敢說這話!”
“我……”朱允熥想辯解,可對上父親嚴厲的眼神,話又咽了回去。
“你什么你?”朱標指著他,語氣里滿是失望,“那齊論殘卷,連朝中鴻儒都未曾得見,你一個四歲孩童,說出來誰會信?便是真有,也該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怎能當著滿堂學子的面,讓先生下不來臺?”
朱允熥的眼淚又涌了上來,抽噎著說:“可我說的是真的……先生就是守著書本……”
“真的又如何?”朱標打斷他,“處世為人,不光要知理,更要知分寸!你想造機器,想讓大家穿暖衣,這是好事,可連基本的規(guī)矩都守不住,將來誰會信你?誰會幫你?”
“明日,去給先生賠罪。”朱標摸了摸他的頭,語氣不容置疑,“作樣子也好,真心悔過也罷,總得讓人家消了氣。不然,往后誰還敢教你?”
朱允熥猛地把腦袋一抬,眼淚還掛在睫毛上,眼神卻跟淬了火的鋼針似的,直愣愣扎向朱標:“賠罪?憑什么?”
他往后蹦了半步,小胸脯挺得像裝了彈簧,聲音又急又沖,帶著股子不管不顧的混勁:“他教的那些,《論語》《孟子》,我閉著眼都能背!算學題他剛在黑板上寫完,我答案都算出來了!他拿什么教我?教我怎么把活道理念成死書?”
朱標眉頭擰成個疙瘩,剛要開口,朱允熥又搶了話頭,小手往桌上一拍,震得硯臺都跳了跳:“要我說,該比試的是他!我出題考他,就考那些書本外頭的學問——種麥子怎么選種,打鐵怎么看火候,織布機的踏板怎么裝才省力!他要是答得上來,我給他磕頭賠罪;答不上來,就該他給我認錯,承認自個兒學問不如人!”
“你這叫什么話!”朱標氣得臉色發(fā)青,揚手就要揍,可瞧見兒子那瞪得溜圓的眼睛,手卻頓在半空。
朱允熥梗著脖子,半點不怵:“我沒說錯!學問又不是光在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