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南,渭水之濱。
時近正午,春日稀薄的陽光透過云層灑落,將渭水寬闊的河面染成一片碎金。河水湯湯東流,水色渾濁,裹挾著上游的黃土泥沙,在河道中形成一個個緩慢旋轉(zhuǎn)的漩渦。河面上有官船往來,黑帆獵獵,船頭插著代表不同官署的旗幟;也有漁舟零星散布,漁夫披著蓑衣立于船頭,手中長長的竹竿探入水中,動作遲緩如畫。
渭水南岸,與繁華的北岸咸陽城區(qū)隔河相望的,是一片相對空曠的區(qū)域。這里沒有密集的里坊與喧鬧的市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占地廣闊的宮觀、廟宇與官署建筑。這些建筑多依地勢而建,散落在起伏的丘陵與茂密的柏樹林間,彼此以黃土夯實的道路相連,路上行人稀少,偶有車馬經(jīng)過,也是肅靜無聲,與北岸的市井喧囂形成鮮明對比。
這片區(qū)域,便是秦帝國祭祀、占卜、天文、醫(yī)療等“秘術”官署的集中地。其中最顯眼的建筑群,莫過于坐落在小丘之上的“秘祝宮”。
秘祝宮并非單一一座宮殿,而是一片由十余座殿堂、樓觀、臺閣組成的建筑群。宮墻以青磚砌成,高約兩丈,墻頭覆以黑色筒瓦,墻面粉刷著白堊,在春日陽光下白得有些刺眼。宮門是一座三開間的闕樓,闕樓高達四丈,左右對稱,飛檐斗拱,檐角蹲踞著青黑色的鴟吻。闕門正中懸掛著一塊巨大的黑底金漆匾額,上書“秘祝宮”三個古樸篆字,字跡蒼勁,據(jù)說出自已故丞相李斯之手。
宮門前是一片以青石板鋪就的廣場,廣場中央立著一尊高達丈余的青銅鼎,鼎身鑄滿云雷紋與夔龍紋,三足如柱,穩(wěn)穩(wěn)立于石基之上。鼎內(nèi)積著厚厚的香灰,幾縷青煙自灰中裊裊升起,空氣中彌漫著檀香混合著某種草藥焚燒后的奇異氣味。
此刻宮門緊閉,只有側(cè)門開著,門前站著兩名身穿深青色袍服、頭戴進賢冠的守門吏。兩人面色肅穆,手按腰間佩劍,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偶爾路過的行人。秦制,秘祝宮雖非禁中,卻也屬機要之地,尋常百姓不得靠近,即便是官員來訪,也需持符傳通稟。
距宮門百步外的柏樹林邊,阮桀與玉樹停下了腳步。
阮桀靠在一株粗壯的柏樹干上,臉色比清晨時更加蒼白,嘴唇已無血色,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這一路從西市走到城南,雖不過五六里路,但對經(jīng)脈受損、真氣枯竭的他而言,不啻于一場酷刑。每一次邁步都牽扯著受損的經(jīng)脈,帶來針刺般的劇痛;每一次呼吸都感覺胸口如壓巨石,氣息短促。若非玉樹以自身真氣不時渡入他體內(nèi),勉強維持生機,恐怕他早已昏厥在途中。
玉樹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她本就修為未復,連續(xù)為阮桀療傷、壓制邪儡、又一路輸送真氣,此刻已是強弩之末。提著竹籃的手微微顫抖,竹籃底部那尊邪儡雖被封印,卻仍隱隱散發(fā)出一絲陰冷氣息,這氣息如附骨之疽,不斷侵蝕著她的心神。她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以殘存真氣在體表形成一層極薄的屏障,才能勉強抵御。
“前方便是秘祝宮了。”玉樹抬頭望向那座森嚴的宮闕,聲音有些虛弱,“只是,我們該如何進去?”
阮桀喘息片刻,從懷中摸出殷通所贈的那枚墨綠色玉佩。玉佩在正午的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玉質(zhì)中那股暗金色的流光似乎更加活躍了,在玉佩內(nèi)部緩緩流轉(zhuǎn),如活物呼吸。
“殷通信中說,太卜令徐無鬼欠他一命?!比铊畹吐暤?,“我們持佩求見,他應當不會拒絕。問題是……”他看向?qū)m門前那兩名守門吏,“如何讓他們通傳?!?/p>
直接上前亮出玉佩,風險太大。這玉佩是殷氏嫡系信物,若守門吏中有黑冰臺的眼線,消息立刻就會傳出去。但若不表明身份,他們這兩個衣衫襤褸、形如乞丐的“病患”,根本不可能見到秩比六百石的太卜令。
玉樹沉吟片刻,忽然道:“或許、不必從正門入?!?/p>
她環(huán)顧四周。秘祝宮依山而建,宮墻雖高,但后側(cè)緊挨著一片陡峭的山坡,山坡上生滿茂密的柏樹與灌木,人跡罕至。宮墻在此處并非筆直,而是隨著山勢起伏,有幾段墻體外側(cè)便是陡坡,守衛(wèi)相對松懈。
“你是說…翻墻?”阮桀看了看那兩丈高的宮墻,又看了看自己顫抖的雙手,苦笑,“以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恐怕連一丈都翻不過去?!?/p>
“不必翻墻。”玉樹指向?qū)m墻東南角,“你看那里?!?/p>
阮桀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見宮墻東南角外,有一株格外粗壯的柏樹,樹齡恐怕已有百年,樹干需三人合抱,樹冠如傘蓋,枝葉繁茂。最奇特的是,這株柏樹的一根粗大枝椏,竟斜斜伸向?qū)m墻內(nèi)側(cè),枝梢已越過墻頭,探入宮中。
“天助我也?!比铊钛壑虚W過一絲希望,“只是,如何避開宮中巡查?”
玉樹從竹籃中取出一個小布包,打開后,里面是幾塊顏色暗沉的石頭和一小包粉末。她低聲道:“這是昨夜從貨棧地窖中順手拿的‘障目石’與‘隱息粉’。障目石以真氣激發(fā),可制造小范圍的視覺扭曲,持續(xù)約十息。隱息粉撒在身上,能遮掩氣息一炷香時間。本是殷氏貨棧用來應對江湖劫道的伎倆,沒想到此時派上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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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十息?”阮桀皺眉。
“足夠我們攀上那根樹枝,落入宮中?!庇駱淇隙ǖ卣f,“宮墻內(nèi)側(cè)應是后園或偏僻院落,白日里守衛(wèi)不會太密集。只要落地后迅速藏匿,便有機會尋找太卜令?!?/p>
計劃倉促而冒險,但眼下別無選擇。黑冰臺的追兵隨時可能搜到城南,他們耗不起時間。
兩人稍作休整,玉樹將最后一點干糧分食,又讓阮桀服下幾株具有鎮(zhèn)痛效果的草藥。隨后,他們繞開宮門,借著柏樹林的掩護,悄悄向東南角那株巨柏靠近。
越靠近宮墻,空氣中的檀香味越濃,還混雜著焚燒龜甲、獸骨的特有焦糊味,以及各種草藥混合的復雜氣息。秘祝宮內(nèi)顯然正在進行某種祭祀或占卜儀式,隱約能聽到遠處傳來低沉的誦經(jīng)聲與鈴鐺的清脆撞擊聲。
這倒是個好消息——宮中人員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儀式上,后園守衛(wèi)會更松懈。
來到巨柏下,玉樹先以“隱息粉”灑在兩人身上。粉末呈灰白色,帶著淡淡的草木灰氣味,落在衣襟上迅速融入,不留痕跡。阮桀立刻感覺到周身氣息被一層無形的薄膜包裹,與外界隔絕。
接著,玉樹取出一塊鴿蛋大小的“障目石”,握在掌心,將一縷真氣渡入。石頭表面泛起微弱的波紋狀光澤,如石子投入平靜水面產(chǎn)生的漣漪,這漣漪迅速擴散,將兩人周身三尺范圍籠罩。
“走!”玉樹低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