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隨后以松柏為喻:“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彼砂氐摹扒嗲唷辈⒎强桃鉃橹?,而是其內(nèi)在生命特質(zhì)(“受命于地”)使然,故能超越冬夏(象征環(huán)境變遷與價值判斷)的榮枯標準,保持恒常的本色。緊接著點出:“受命于天,唯舜獨也正,幸能正生,以正眾生。”
舜之“正”如同松柏之“青青”,是其“受命于天”的內(nèi)在生命特質(zhì)(“正生”)的自然流露,并因此能影響他人(“正眾生”)。真正的“德”如同松柏的內(nèi)在生命力,是源于宇宙生命本源(道天)的賦予,它超越環(huán)境變化與世俗評價,是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持守與綻放。
因此,《德充符》之“德”,絕非世俗道德條目,而是指個體生命在深刻體認“道與之貌,天與之形”后,保持內(nèi)在和諧(“靈府有和”),順應大化流行(“命之行”),在無常中持守生命本真生機(“與物為春”),從而煥發(fā)出的一種超越形骸、超越境遇、獨立不改的精神光輝與生命力量。它無形無跡(“德不形”),卻如松柏之“青青”,是其生命本源力量的直接彰顯。這種“德”是自由的源泉,因為它使人不為形骸、際遇、毀譽所困;它也是感召力的本源,如哀駘它般,源于生命本真的純粹與和諧。
五、“離形去知,同于大通”的認知革命
《德充符》對形骸與價值的解構,最終指向莊子哲學的核心追求——認知的徹底解放與精神的絕對自由。他借孔子之口道出:“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這描述的是王駘的境界:洞悉“無假”(無待、絕對)之真,故能超脫生死、天地巨變,安守生命本宗,不隨外物流轉(zhuǎn)。此境界實為《大宗師》中“真人”的雛形:“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p>
如何達至此境?莊子在《德充符》中埋下了伏筆,其終極指向是《大宗師》所言的“離形去知,同于大通”:
離形:即超越對形?。òㄆ涿莱蟆⑷珰?、生死)的執(zhí)著與恐懼。這是對《德充符》主題的直接升華。形骸是“天”,但執(zhí)著于形骸之得失美丑則是“人”之情。離形,就是摒棄“人”對“天”之形所施加的無謂價值判斷與情緒牽絆。
去知:非否定一切認知,而是去除“小知”——即基于自我中心、是非分別的、概念化的、割裂的認知模式。這種“知”正是制造“形骸內(nèi)外”之分、美丑貴賤之別的根源。
同于大通:當擺脫形骸執(zhí)著(離形)與概念分別(去知),心靈便能融入“大通”——即貫通萬物、無有隔閡、周流不息的“道”的境界。在此境界,物我、是非、生死、美丑等一切二元對立消融,個體生命與宇宙大化合而為一。
《德充符》中那些畸零者所展現(xiàn)的“德充”狀態(tài),正是邁向“離形去知”的實踐。他們以各自的方式,部分實現(xiàn)了對形骸局限的超越(離形之始),并以其智慧消解了世俗的分別知見(去知之功)。如申徒嘉駁斥子產(chǎn)的貴賤之分,叔山無趾追求“尊足者”而超越“天刑”,哀駘它“和而不唱”的無心應物,都體現(xiàn)了對“小知”的摒棄和對更高和諧的接近。其“德”之光輝,正是心靈掙脫“形”“知”枷鎖時閃現(xiàn)的自由之光。
因此,《德充符》不僅是關于如何對待身體差異的寓言,更是一場深刻的認知革命宣言。它通過展現(xiàn)“德充于內(nèi)而符應于外”的生命奇跡,向我們揭示:精神的自由與力量,源于對形骸表象與價值成見的雙重解構,最終指向“同于大通”的宇宙性存在。它呼喚我們放下對“形”的執(zhí)著與由“知”構建的牢籠,回歸生命與宇宙本然無分的和諧之境。這一革命性的認知翻轉(zhuǎn),為個體在紛紜變幻的世界中,找到了一條安頓生命、獲得終極自由的超越之路。
---
符契大道:解蔽之德與現(xiàn)代心靈困境的輝映
莊子《德充符》以驚世駭俗的筆法,將一群被世俗價值判為“殘缺”的生命置于舞臺中心。這些兀者、惡駭者、支離者,非但不是同情的對象,反而成為精神高地的標識。他們以自身存在構成對常態(tài)認知最尖銳的質(zhì)問:當形骸的完美成為價值的尺度,人類是否正在用感官筑起牢獄,囚禁了更為遼闊的生命可能?
莊子借“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揭示了一種認知的辯證法。真正的價值充盈具有如此強大的引力,足以使觀者穿透形骸的遮蔽,直視生命本源的光輝。這種“忘”非刻意為之,而是精神聚焦于更高真實時,表象自然失重的認知躍遷。如哀駘它以其“才全而德不形”的深邃,讓整個魯國為之傾倒,其丑陋形骸在人們心中竟消融無跡——內(nèi)在德性之充盈,終使外在形貌之價值評判徹底失效。
莊子的“德”不是倫理的規(guī)訓,而是生命契合大道的本真狀態(tài)?!笆苊诘?,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青青”,松柏之“青青”超越季節(jié)榮枯,源于其深植大地的生命稟賦。人之“德充”亦如此,當心靈體認“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洞悉形骸差異乃自然無心之作,便能超越“人”之情(好惡),持守“天”之和(本然),煥發(fā)出松柏般不隨時令變遷的內(nèi)在光芒。此“德”無形無跡,卻如引力場般攝受人心,其力源于對宇宙律動的深度應和。
當基因編輯技術試圖“修正”自然賦予的多樣性,當社會標準不斷窄化“正常”的邊界,《德充符》如黃鐘大呂般警醒世人:人類對“完美形骸”的偏執(zhí)追求,是否正導向一場對生命本然豐富性的無聲絞殺?莊子筆下那些兀者與畸人,以其精神高度宣告:真正的殘缺,是認知的偏狹與價值的傲慢。
《德充符》的終極啟示,在于引領一場“離形去知”的認知革命。超越對形骸的執(zhí)著(離形),摒棄制造分別的“小知”(去知),方能“同于大通”——融入宇宙無礙無隔的洪流。那些畸零者的“德充”,正是心靈掙脫枷鎖時迸發(fā)的自由之光。
在眾聲喧嘩的現(xiàn)代性困境中,《德充符》如一面映照靈魂的明鏡:唯有解構價值牢籠,在精神深處重建與宇宙大化的符契,方能在支離的世界中,守護生命那如松柏般“青青”的內(nèi)在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