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二十年年底,伊勢神宮社外町的一間普通町屋。
屋子不大,陳設簡陋。墻壁是粗糙的木板拼成,縫隙間塞著干草御寒。唯一的窗戶糊著泛黃的唐紙,透進冬日午后慘淡的天光??諝庵袕浡环N混合的氣味——霉變的稻草、劣質(zhì)燈油燃燒的煙味,還有一股淡淡的、金屬與油脂特有的氣息。
屋子正中,一個男人跪坐在磨損嚴重的榻榻米上。
他看起來……很老。
深陷的眼窩,顴骨高聳,皮膚是長期風吹日曬后的古銅色,布滿了細密的皺紋。雙手骨節(jié)粗大,指縫里嵌著洗不凈的黑漬,右手食指第一關節(jié)處有一層厚厚的老繭——那是長期扣動扳機留下的印記。他實際年齡不到三十,但看上去,卻像是后世那些在工地上操勞了半輩子的、四十五歲以上的土木老哥。
他叫杉谷善住坊。
此刻,他正全神貫注地保養(yǎng)著面前的兩支鐵炮。
舊的那支,槍管已經(jīng)有些暗淡,木托上布滿劃痕和磕碰的凹痕,那是無數(shù)次訓練時留下的印記。新的那支則閃著冷冽的金屬光澤,榫木槍托打磨得光滑細膩,機括咬合嚴密——這是今天剛拿到手的“定金”。
善住坊的動作很慢,很仔細。他從一個陶罐里舀出一小勺特制的油——那是他用桐油、松脂和少量蜂蠟秘密熬制的配方,能防銹,也能在擊發(fā)后減少殘渣附著。油滴在麻布上,他先用布擦拭槍管外部,從槍口到火門,一寸一寸,像在撫摸情人的肌膚。
【我叫杉谷善住坊。】
他心中默念,手上的動作未停。
【是個甲賀郡一揆的‘忍者’。但我不會手里劍,不會苦無,不會用忍者鐮刀之類你們在一些稀奇古怪的畫出來的話本里知道的所謂忍者兵器,更不會那些什么‘遁’……】
他嘴角扯出一個自嘲的弧度。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在真正的生死面前有什么用?他曾親眼見過一個號稱會“霧隱之術”的同鄉(xiāng),在實戰(zhàn)中試圖撒石灰粉迷眼,卻被對面的武士一刀連石灰袋帶人劈成兩半。
【筆者插句嘴:但是他會劍法——后世人稱:葦名劍法!】
善住坊放下擦完外部的布,開始清理槍管內(nèi)部。他拿起一根細長的鐵制捅條,頂端纏著沾了油的麻絮,緩緩插入槍管。眼睛湊近槍口,閉上一只眼,借著窗紙透進的光,仔細觀察槍管內(nèi)壁。
【鐵炮,真是一個好東西?。 ?/p>
他心中感嘆。
【我們甲賀惣郡和隔壁的伊賀惣國,能拉出來打的人,絕大部分都比不過其他國的武士。畢竟我們除了訓練武藝,還要都還要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吃的也不如武士老爺們。所以單打獨斗甚至用弓箭對射,我們都遠不如久經(jīng)訓練的武士。至于騎馬作戰(zhàn),那是想都不敢想……】
捅條在槍管內(nèi)平穩(wěn)推進,沒有遇到任何阻礙。槍管筆直,內(nèi)壁光滑,沒有肉眼可見的彎曲或凸起。這是好槍的標志。
【但是現(xiàn)在……有了鐵炮!我們跟武士們的差距被瞬間抹平!】
他想起第一次握槍時的震撼。也想起了一個朋友最后一次跟他喝酒時侃大山說的話:“三十間(約50米)外,那個穿著華麗具足、騎著戰(zhàn)馬、不可一世的武士,就那么輕易地被一聲轟鳴和一顆鉛彈從馬背上掀了下來。什么家傳刀法、什么騎術弓術,在鐵與火的咆哮面前,都成了笑話,然后那場將軍大人都參與的大戰(zhàn),也因為那個武士的受傷落馬而走向了終結!”
【我們跟根來眾以及背后的根來寺關系一直不錯,鐵炮價格也不算太貴。努把力多多打家劫舍、或者多接幾個武士老爺們不屑為之的偷襲、暗殺任務,我們也不是不可以掏出錢來買鐵炮和彈藥……】
他拔出捅條,檢查麻絮上的殘留。有些許黑色的火藥殘渣,但不多。新槍就是好。他換上一塊干凈的麻布,繼續(xù)擦拭。
【或者遇到冤大頭想要直接用鐵炮和彈藥作為雇傭費用來請我出手——我之前就遇到了一對——嗯,一對,武士老爺們玩的真花!他們用一支嶄新的鐵炮來雇傭我去暗殺一個人。】
想到這里,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坐在他對面的兩個男人。
苗木勘太郎和奧平貞直。他們坐姿端正,是標準的武家做派,但眼神里沒有尋常武士看向他這種“忍者”時的高高在上和不屑,反而有一種……壓抑不住的焦灼和仇恨。
【他們來找我也不是沒有理由的。畢竟在混亂的戰(zhàn)場擊中了三好家大將三好之虎的人,就是我——的朋友。小半年沒見了,他的功績早就讓他和我這種沒發(fā)達的‘忍者’之間有了可悲的厚障壁,雇傭他殺人的價格,一般的武士老爺也掏不起……同時那位朋友認為,在他們出陣時,沒有一起,反而依舊在家鄉(xiāng)堅持練鐵炮射擊技術的我,絕對也能接下這個單子,然后……】
“不管成不成,定金不退!”
善住坊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木板。他說話時,眼睛依舊盯著手中的鐵炮,右手食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新槍的扳機護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