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浸染了堺港,初冬的晨霧,淡淡地籠罩著這座以商業(yè)和自治聞名的港口城市。三好家菩提寺南宗寺,在晨光微熹中展露出它典型的“枯山水”風(fēng)貌。
幾簇經(jīng)過霜打而轉(zhuǎn)為暗紫色的虎耳草,頑強地附著在巖石的背陰處。白沙被精心耙制成一道道綿延的漣漪,圍繞著幾座默然矗立的巨石。整座庭園不見一滴流水,卻仿佛匯聚了山河湖海,于極致的靜寂中,蘊含著澎湃的能量。
一陣沉穩(wěn)的木屐聲打破了寂靜。
南宗寺住持大林宗套,身披墨色袈裟,手持一串光潤的紫檀念珠,緩步穿過廊下。他剛做完早課,眉宇間還殘留著經(jīng)卷的沉香與沉思的痕跡。他步入茶室,目光平靜地落在早已在此等候的客人身上。
那是一位年約三十出頭的中年人,面容清癯,眉眼間帶著商人特有的精明,卻也掩不住一絲深藏的憂慮。他便是堺港會合眾成員津田宗達之子,自號“天信”的津田宗及。此刻,他正跪坐在蒲團上,全神貫注于手中的茶事。
茶爐上的鐵壺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輕響,蒸汽頂起壺蓋,微微顫動著,為這靜謐的茶室注入一絲活氣。津田宗及的動作嫻熟而專注,他先用茶杓取出兩勺碧綠的茶粉,放入溫好的茶碗中,然后執(zhí)起鐵壺,將恰到好處的熱水注入。緊接著,他拿起茶筅,手腕靈巧而有力地攪動起來。
茶筅擊打著碗壁,發(fā)出細密而有節(jié)奏的“沙沙”聲,如同春蠶嚙葉,又似細雨敲窗。墨綠色的茶湯表面,逐漸泛起一層細膩而濃稠的泡沫。
大林宗套安然坐下,靜靜地看著他這一連串行云流水的動作,目光深邃,仿佛在欣賞一幅動態(tài)的禪意古畫。
片刻之后,一碗碧綠瑩潤的抹茶被恭敬地奉到老僧面前。大林宗套微微頷首,雙手接過,并不急于飲用,而是先觀其色,再聞其香。他分三口將茶湯飲盡,最后一口在喉間停留片刻,才緩緩咽下。他閉上眼,長吁出一口氣,那氣息里帶著茶香的微苦與回甘。
“天信,”老僧睜開眼,目光如清澈的井水,直視著對方,“你這茶……心事很重??!初時迅猛,如暴雨傾盆,是為‘驚’;中段澀滯,如舟行淺灘,是為‘慮’;回味雖甘,卻浮于表面,底子里仍是散的,是為‘疑’。”
津田宗及,也就是天信,握著茶筅的手指微微一緊,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他放下茶具,深深低下頭:“大師法眼如炬。嗨……實不相瞞,三好家近日多了收錢的明目,說是要籌措軍費,對付‘朝敵’,要我們堺港的會合眾出資三萬貫。這并非小數(shù)目,大家心中惶惑,不知這‘朝敵’究竟是誰?刀鋒又將指向何方?父親與諸位叔伯特命在下來,請教大師?!?/p>
大林宗套捻動著念珠,一顆,兩顆,檀木珠子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澳愀赣H師從武野紹鷗,深諳茶道‘和敬清寂’之本,你也曾隨老衲修行,參過幾年禪。很多事情,禪,會告訴你答案。世間萬象,皆有其緣起與脈絡(luò)?!彼D了頓,聲音平和而具有穿透力,“你如果只是來問朝敵是誰的話,老衲會告訴你,答案不在經(jīng)卷,不在老衲口中。你且去,在堺港沿海岸的地方好好走一走,看一看,便知道了?!?/p>
津田宗及抬起頭,眼中帶著思索:“大師是說……?”
“看那海岸,看那殘垣?!贝罅肿谔椎穆曇魩е鴼v史的厚重感。
“大內(nèi)……距今一百四十余年前,應(yīng)永之亂,西國梟雄大內(nèi)義弘,便是提刀上洛,于此地登陸,據(jù)守堺港,營建一百八十町的堅固城塞,硬抗幕府大軍,烽火連天,血流成河?!?/p>
老僧的話語仿佛帶著魔力,在津田宗及眼前描繪出一幅壯闊而慘烈的畫卷。那位西國霸主,挾著與明國、朝鮮貿(mào)易積累的潑天財富與強大軍力,其兵鋒之盛,給幾內(nèi)公卿武家?guī)淼恼鸷撑c恐懼,絲毫不遜于后世那些意圖上洛的東國大名。
“最終,大內(nèi)義弘戰(zhàn)死于此,其勢雖敗,其影猶存。”大林宗套話鋒一轉(zhuǎn),回到現(xiàn)實,“如今大內(nèi)家雖經(jīng)‘大寧寺之變’而動蕩,但其遺產(chǎn)多為陶晴賢繼承,且與九州強藩大友家關(guān)系緊密。幾內(nèi)對其防備,何曾有一日松懈?更何況,陶家此番下克上,不僅破壞了朝廷寄望于大內(nèi)家支持的部分遷都計劃,更造成寄居山口城的公卿死傷,尤其得罪了在公武兩家背景深厚的三條公賴大人?!?/p>
說到這里,大林宗套微微前傾身體,那雙看透世情的眼睛盯著津田宗及:“因此,三好家以此為借口斂財,只要他們真能將這筆錢的一部分用于整軍經(jīng)武,防備乃至對抗西國的陶家,莫說你們這些商人,即便三好家將手伸向細川京兆家的莊園領(lǐng)地,朝廷、幕府,也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勢如此,非人力可逆?!?/p>
“在下……明白了?!苯蛱镒诩把凵耋E然黯淡下去,仿佛最后一點僥幸的火星也被冰冷的現(xiàn)實徹底澆滅。他原本挺直的背脊,似乎也微微佝僂了一些。父親和會合眾的希望,寄托在他與南宗寺的這層關(guān)系上,希望能憑借大林宗套的威望,讓三好家手下留情。如今看來,此路不通。
“商人重利,天經(jīng)地義?!贝罅肿谔讓⑺氖淇丛谘劾?,聲音依舊平穩(wěn),“但你們手中的賬簿和秤,在這亂世,終究無法與武家的刀槍比拼硬度。逆勢而為,徒增煩惱。既然這筆錢非出不可,與其苦苦哀求減免,不如順勢而行,想想如何在這大勢的縫隙里,找到新的財源,填上那個窟窿,甚至……讓它變得更大。你說是嗎,天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