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浦倉庫的塵土與汗水,在汪明珠倔強的眼神中,正悄然轉(zhuǎn)化為堅韌的鎧甲。老范那聲“別給我丟臉”的粗糲囑托,像一顆火種,重新點燃了她心中被梅萍誣告幾乎澆滅的火焰。她不再是那個只會在雨中崩潰的“虹口小囡”,她要在最底層的崗位上,用最笨拙卻也最踏實的方式,證明自己的清白和價值。這份蛻變,帶著汗水的咸澀和金屬的冰冷,卻透著一股令人動容的生命力。
而在黃河路與永康里交織的另一個角落,一場與商海沉浮截然不同的、帶著煙火氣息的溫情故事,正在夜東京那盞暖黃的燈火下悄然上演。主角,是那個總是跟在寶總身后、帶著幾分江湖氣的粗獷漢子——陶陶。
芳妹,是菱紅在永康里新開的那家小小飾品服裝店里的幫工。她來自蘇北鄉(xiāng)下,剛滿二十歲,梳著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臉蛋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一雙大眼睛清澈見底,帶著初到大城市的怯生和好奇。她手腳麻利,性格卻有些內(nèi)向,說話細聲細氣,總是低著頭干活。菱紅喜歡她老實肯干,就讓她住在店后面的小隔間里。
陶陶第一次見到芳妹,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他奉寶總之命,給夜東京送一批玲子托他找的、從舟山漁港弄來的新鮮海貨。他拎著沉重的泡沫箱,滿頭大汗地推開夜東京的門,正撞見芳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玻璃柜臺。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和專注的側(cè)臉。陶陶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手里的泡沫箱差點掉在地上。
“喂!當(dāng)心點!東西摔壞了你賠啊!”菱紅眼尖,立刻叫了起來。
陶陶這才回過神,慌忙把箱子放下,眼睛卻還黏在芳妹身上。芳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臉更紅了,趕緊低下頭,繼續(xù)擦柜臺。
“看什么看?沒見過美女?。俊绷饧t叉著腰,擋在芳妹面前,沒好氣地瞪著陶陶,“東西送到了,錢給你!趕緊走!別在這兒礙事!”
陶陶嘿嘿傻笑兩聲,接過錢,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從那以后,芳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和紅撲撲的臉蛋,就像刻在了他腦子里,怎么也揮不去了。
陶陶是個粗人,不懂什么風(fēng)花雪月,表達喜歡的方式也直接得近乎笨拙。他開始了對芳妹的“癡心守護”。
第一步,就是“送飯”。
他知道芳妹一個人在上海,菱紅店里忙起來也顧不上她,吃飯經(jīng)常是隨便對付。于是,每天中午,雷打不動,陶陶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夜東京門口。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大大咧咧地闖進去,而是先在門口探頭探腦,看到芳妹在店里,才像做賊似的溜進去,把手里拎著的保溫飯盒往柜臺上一放,甕聲甕氣地說一句:“芳妹,吃飯!”
飯盒里裝的,是陶陶一大早跑去黃河路有名的“大壺春”排隊買的生煎饅頭,或者是從“小紹興”打包的三黃雞和白斬雞,有時是玲子特意多做的菜泡飯或蔥油拌面,還總是熱乎乎的。他怕芳妹不好意思收,每次都說是“寶總讓送的”、“玲子姐多做了一份”、“菱紅姐托我?guī)У摹薄鞣N蹩腳的理由輪番上陣。
芳妹一開始很拘謹,死活不肯收。菱紅在一旁看得直樂:“芳妹,收下吧!陶陶這只饞佬胚(饞鬼),肯定是自己想吃,拿你當(dāng)借口呢!”玲子也抿著嘴笑:“芳妹,別客氣,陶陶一片心意,不吃白不吃?!?/p>
在菱紅和玲子的“助攻”下,芳妹漸漸不再推辭。她默默地接過飯盒,小聲說一句“謝謝陶哥”,然后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著。陶陶就蹲在店門口的馬路邊上,或者坐在夜東京角落的小板凳上,一邊啃著自己帶的饅頭咸菜,一邊偷偷瞄著芳妹吃飯的樣子,心里美滋滋的,比吃了山珍海味還甜。
夜東京,這個原本是寶總心靈港灣的地方,不知不覺成了陶陶的“戀愛基地”。菱紅和玲子,成了他追芳妹的“狗頭軍師”兼“啦啦隊”。
“陶陶,儂看看儂這副樣子!胡子拉碴的!頭發(fā)像雞窩!哪個小姑娘看得上儂?”菱紅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毫不留情地數(shù)落,“去買件新衣裳!把頭發(fā)剃剃干凈!有點人樣行不行?”
“就是就是!”玲子一邊擦著酒杯,一邊笑著幫腔,“儂看人家寶總,西裝筆挺,皮鞋锃亮!儂呢?整天穿件破夾克,像個碼頭扛大包的!芳妹這么水靈的姑娘,儂要用心!”
陶陶被說得面紅耳赤,撓著后腦勺:“我……我哪能跟寶總比……”
“比不了樣子,比心意啊!”菱紅翻個白眼,“儂天天送飯,送點啥不好?就知道生煎饅頭白斬雞!人家小姑娘喜歡吃甜的!去買點凱司令的栗子蛋糕!或者紅寶石的奶油小方!懂不懂?。俊?/p>
陶陶恍然大悟,第二天就真跑去南京路排長隊,買來了昂貴的奶油小方。芳妹看著那精致的蛋糕盒子,又驚又喜,眼睛亮晶晶的,小聲說:“陶哥……這太貴了……”
“不貴不貴!儂喜歡就好!”陶陶搓著手,笑得像個傻子。
玲子則更細心些。她看出芳妹一個人在外,思鄉(xiāng)情切。有一次,她特意做了幾樣蘇北家鄉(xiāng)菜——紅燒獅子頭、清炒茭白、薺菜豆腐羹,讓陶陶送去。芳妹吃著熟悉的味道,眼眶都紅了,輕聲說:“玲子姐做的菜,跟我媽做的一個味道……”
陶陶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偷偷跑去跟玲子學(xué)做菜,笨手笨腳地切菜、炒菜,手上燙了好幾個泡。當(dāng)他第一次把自己做的(雖然賣相慘不忍睹)紅燒肉端給芳妹時,芳妹看著他被油燙紅的手,又看看碗里黑乎乎的肉塊,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是陶陶第一次看到芳妹笑得那么開心,像一朵盛開的梔子花,清甜動人。他撓著頭,也跟著嘿嘿傻笑。
弄堂里的溫情,如同涓涓細流,滋潤著芳妹的心田,也悄然改變著陶陶。他不再是那個只知道打打殺殺、粗聲大氣的莽漢。他開始學(xué)著刮胡子,換上了干凈整潔的襯衫(雖然還是洗得發(fā)白),說話也盡量放輕了聲音。他會在芳妹晚上關(guān)店后,默默地跟在后面,送她回那間小小的隔間,看著她關(guān)好門,才放心離開。他知道芳妹怕黑,就在她店門口悄悄裝了一盞感應(yīng)小夜燈。點點滴滴,笨拙卻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