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會的覆滅,如同一場聲勢浩大的雪崩,裹挾著梅如海的賬本、羅文錦的夜總會、宋云鶴的畫廊,以及無數(shù)依附其上的枝蔓,轟然傾塌,揚起的雪塵彌漫了整個上海灘,久久不散。
當喧囂漸息,人們清理廢墟、盤點戰(zhàn)果、或慶幸劫后余生時,才驀然驚覺,在那片斷壁殘垣的最深處,似乎還少了一抹最重要的、也是最詭異的影子——那個麒麟會真正的靈魂,巫醫(yī)生。
關于他的下落,起初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大戰(zhàn)方歇,百廢待興,勝利者忙于慶功與瓜分果實,失敗者或身陷囹圄,或倉皇遠遁,無人有暇顧及那個早已深居簡出、似乎只存在于傳說里的老人。直到數(shù)日之后,當各方勢力稍稍穩(wěn)住陣腳,開始著手清算后事,試圖厘清麒麟會最后那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網絡時,才有人恍然想起,該去會一會這位曾經的“定海神針”了。
最先派去的人,是法院和經偵部門的聯(lián)合小組,帶著正式的法律文書。他們按照地址,找到了西郊那條僻靜的林蔭道深處,那處被高墻竹林環(huán)繞的舊式洋房。青磚灰瓦,藤蘿纏繞,與往常并無二致,只是過于安靜了。門口那兩盞不甚起眼的白色燈籠,沒有點亮,在白日的天光下,顯得格外蒼白。
領頭的工作人員上前,叩響了那扇厚重的、漆色暗沉的木門。叩門聲在寂靜的院落外顯得異常清晰,卻無人應答。又加重力道敲了幾次,門內依舊一片死寂。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蔓延。請示上級后,決定依法強制開啟。
鎖匠的技術很嫻熟,那看似牢固的老式銅鎖,很快便被打開,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工作人員互相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緩緩推開了那扇門。
沒有預想中的抵抗,沒有驚慌的逃竄,甚至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門軸轉動,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仿佛開啟了一座塵封的古墓。
室內光線昏暗,只有幾縷陽光從厚重的絲絨窗簾縫隙中擠進來,在空氣中投射出幾道清晰的光柱,光柱里,無數(shù)微塵緩慢地、無聲地飛舞。
一切都維持著原樣,甚至可以說,維持著一種過分整潔、近乎刻板的原樣。
紅木書案擦拭得一塵不染,文房四寶擺放得井然有序,那方端硯里的墨似乎還未干透。多寶格里陳列的古董瓷器釉色溫潤,線裝書冊整齊碼放。墻上那幅意境空靈的山水畫依舊懸掛,畫中的隱士仿佛仍在冷眼旁觀著世事變幻。甚至,巫醫(yī)生平日慣用的那套紫砂小茶壺和幾個品茗杯,還靜靜地擺在茶幾上,壺口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茶香,仿佛主人剛剛還在此烹茶獨酌,只是臨時起身去了后院。
然而,桌面上、椅背上、多寶格的玻璃上,已經落上了一層薄薄的、均勻的灰塵。這灰塵并不厚重,卻足以證明,此地已有些時日無人打理了??諝饫飶浡环N混合了陳舊書卷、草藥干香和塵埃的、滯悶的氣味,沒有血腥,沒有混亂,只有一種萬籟俱寂的死寂。
搜查迅速展開。沒有暗室,沒有密道,沒有遺書,沒有留下任何能指示去向的線索。藥柜里的藥材分類整齊,標簽清晰;書桌抽屜里的文件大多是些醫(yī)書手稿和泛黃的藥方,與麒麟會的核心機密毫無關聯(lián);保險柜是空的,里面干凈得像被舔過一樣。整個診所,就像是一個精心布置過的、卻沒有演員登臺的舞臺,所有道具都在,唯獨缺少了那個唯一的主角。
巫醫(yī)生,就這樣消失了。沒有告別,沒有痕跡,如同水汽蒸發(fā)于陽光之下,沒有留下任何漣漪。
他的消失,比羅文錦的逃亡更令人不安,比梅如海的認罪更富神秘色彩。羅文錦的逃,是狼狽的、可見的;梅如海的陷,是掙扎的、有形的。唯有巫醫(yī)生的消失,是如此的平靜、從容,甚至帶著一種詭異的美感。他仿佛早已預知了這場終局,并且以一種超然物外的方式,提前退場,將這殘局留給了世人。
消息不脛而走,迅速成為了上海灘街頭巷尾最熱門、也最驚悚的談資。
“聽說了嗎?巫醫(yī)生不見了!診所好好的,人沒了!”
“是不是提前得到風聲,跑國外去了?他那種人,肯定留了后路?!?/p>
“跑?我看未必。那種老狐貍,心思深著呢。說不定是……自己想不開了?”
“唉,也有人講,他本來身體就不好,搞不好是油盡燈枯,死在里面,被人偷偷處理掉了……”
“誰處理?他那些手下都自身難保了!我看啊,就是成精了,化作一陣青煙飛走了!”
各種光怪陸離的猜測甚囂塵上,每一種都似乎有幾分道理,卻又都無法證實。他成了這座城市一個懸而未決的謎題,一個游蕩在傳奇邊緣的幽靈。他的消失,為他本人和那個他曾掌控的麒麟會,蒙上了最后一層神秘莫測、令人不寒而栗的面紗。
那間診所,最終也被貼上了封條。白色的封條交叉貼在那扇暗沉木門上,與室內古雅的陳設形成了怪異的對比,它就那樣原封不動地被封存了起來,像一個按下了暫停鍵的時空膠囊。里面的藥香會慢慢散去,灰塵會越積越厚,那套紫砂茶具,會永遠保持著等待主人歸來品茗的姿態(tài)。
它靜靜地呆在西郊的林蔭深處,不再有訪客,不再有藥香傳出,仿佛只是上海灘無數(shù)老洋房中普通的一棟。但它又極不普通。它像一座無字的墓碑,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提醒著偶爾路過或聽聞過往事的人,這里曾存在過一個怎樣翻云覆雨的人物,曾醞釀過怎樣一場席卷上海灘的風暴,又曾以怎樣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悄然落幕。
巫醫(yī)生的消失,抽離了麒麟會最后一絲虛幻的“魂”。這個曾經令人談之色變的龐大組織,至此,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從物質到精神,徹底煙消云散。黃浦江的水依舊奔流,沖淡了血跡,淹沒了喧囂,也將這段往事,慢慢沉淀為這座城市記憶深處,一段模糊而詭異的傳奇。而傳奇的盡頭,只剩下那扇貼著封條的門,和門后,無盡的寂靜與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