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國際貿(mào)易有限公司”的招牌,在永康里蘇州河畔的微風中輕輕搖晃,像一顆初生的明珠,努力折射著晨曦的光芒。開業(yè)酒會上魏宏慶的吆喝、范總雇來的群演、金科長遞來的調(diào)令碎片……那場帶著幾分荒誕與悲壯的喧囂,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汪明珠獨自一人站在空蕩辦公室里的冷清現(xiàn)實。
陽光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斜長的光影。辦公室里,嶄新的辦公桌椅、文件柜、傳真機一應(yīng)俱全,卻安靜得能聽到墻上掛鐘秒針的滴答聲。菱紅送來的發(fā)財樹綠意盎然,玲子托陶陶搬來的飲水機嗡嗡作響,除此之外,再無生氣。沒有預約電話的鈴聲,沒有客戶上門的腳步聲,沒有傳真機吐出的訂單……只有窗外蘇州河上貨船偶爾拉響的汽笛,提醒著她時間的流逝。
汪明珠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前攤開著一本嶄新的客戶名錄和一份精心撰寫的業(yè)務(wù)計劃書。她穿著那身米白色西裝套裙,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挽在腦后,妝容精致,眼神卻有些空洞。她一遍遍翻看著名錄,拿起電話,又放下。那些在27號時合作過的老客戶,電話打過去,要么是秘書婉拒,要么是負責人“不在”,要么是客套幾句“恭喜開業(yè)”后便沒了下文。黃河路上的老板們,更是避之不及。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離開了27號那金光閃閃的平臺,離開了寶總那若有若無的庇護光環(huán),“汪明珠”這個名字,在商海之中,輕如鴻毛。
幾天過去了,公司賬戶上只進了一筆小得可憐的款項——是菱紅象征性地下了個訂單,訂了幾十件她店里賣的廉價飾品。除此之外,顆粒無收。房租、水電、員工工資(雖然目前只有她一個光桿司令)……每一項支出都像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魏宏慶倒是天天來報到,不是扛著廣告牌在門口吆喝“全場八折”(引來路人側(cè)目),就是拍著胸脯說要介紹大客戶,結(jié)果都是些不靠譜的“朋友的朋友”。范總也來過幾次,唉聲嘆氣,抱怨“三羊牌”后遺癥還沒緩過來,幫不上大忙。
最初的豪情壯志,在冰冷的現(xiàn)實面前,一點點消磨。汪明珠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自我懷疑如同藤蔓般纏繞上來。她想起在倉庫時,老范的吼聲:“碼頭勿是靠別人給的!”也想起自己撕碎調(diào)令時的決絕:“我是自己的碼頭!”可如今,這“碼頭”空空如也,連一艘小船都停靠不了。
她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寶總的身影。不是那個在黃河路叱咤風云的寶總,而是那個在和平飯店套房,對著她,用低沉而平靜的聲音說過的話:
“汪小姐,儂曉得紐約帝國大廈嗎?”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時空,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從底下跑到屋頂,要一個鐘頭。從屋頂跳下來,只要八點八秒?!彼D了頓,目光落在汪明珠臉上,銳利而直接,“這就是做生意。想從做生意里賺鈔票,先要學會輸。市場永遠是對的,錯的只有自己。沖得太快,逃得太慢,肯定是要吃癟。”
當時她意氣風發(fā),只當是寶總的經(jīng)驗之談,并未真正放在心上。此刻,在這空寂的辦公室里,這些話卻像冰冷的針,一根根扎進她的心里。沖得太快?是啊,她辭職、創(chuàng)業(yè),滿腔熱血,以為憑著自己的能力和在27號積累的人脈,可以闖出一片天。逃得太慢?面對現(xiàn)實的冰冷,她還在硬撐,還在幻想奇跡出現(xiàn),不愿承認自己的“碼頭”還只是個空架子。
“市場永遠是對的,錯的只有自己……”汪明珠喃喃自語,苦澀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她終于明白,離開了寶總,離開了27號,她汪明珠,在真正的商海搏殺中,還太嫩,太輕。她所謂的“碼頭”,根基尚淺,經(jīng)不起任何風浪。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市場的殘酷。這場創(chuàng)業(yè),或許從一開始,就是一場不自量力的豪賭。
淚水,無聲地滑落臉頰。不是委屈,不是后悔,而是一種遲來的、深刻的領(lǐng)悟。她終于看清了自己有幾斤幾兩。這代價,沉重而冰冷。
就在汪明珠在明珠公司品嘗創(chuàng)業(yè)苦澀的同時,至真園頂樓的私人休息室內(nèi),李李正經(jīng)歷著另一場無聲的風暴。
她穿著素黑的真絲睡袍,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黃浦江奔流不息的江水。她的手中,捏著一張幾天前的《深圳特區(qū)報》。報紙的頭版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刊登著一則簡短的社會新聞訃告:
“……著名投資人A先生,因投資失利,于昨日凌晨在深圳某酒店墜樓身亡,終年三十五歲。警方初步排除他殺,疑為債務(wù)壓力過大導致輕生……”
訃告很短,沒有照片,沒有生平介紹,只有冰冷的文字。但李李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短短幾行字上,捏著報紙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
房間里沒有開燈,只有窗外城市的光線勾勒出她清冷而僵硬的側(cè)影??諝夥路鹉塘耍挥兴龎阂值?、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許久,一滴冰冷的淚珠,毫無征兆地從她眼角滑落,砸在報紙上,暈開一小片墨跡。
她緩緩走到茶幾旁。茶幾上,放著一個紫檀木的小香爐。她點燃三支細長的檀香,青煙裊裊升起,帶著淡淡的、哀傷的香氣。她將那張報紙,輕輕放在香爐前。然后,她雙膝跪在柔軟的地毯上,對著那縷青煙和那張冰冷的訃告,深深地、無聲地俯下身去。
沒有嚎啕大哭,沒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言說的悲慟和孤寂,在裊裊青煙中彌漫開來。潘經(jīng)理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看到這一幕,默默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不知過了多久,李李才緩緩直起身。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淚痕,只有一種近乎石化的冰冷和決絕。她拿起那張訃告,走到窗邊,掏出打火機?!芭距币宦?,幽藍的火苗竄起,點燃了報紙的一角?;鹧嫜杆俾?,吞噬了那則冰冷的訃告,也吞噬了那個曾經(jīng)鮮活的名字?;鸸庥痴罩n白的臉,眼神空洞而遙遠。
“A先生……”她低聲呢喃,聲音輕得像嘆息,又帶著一種刻骨的寒意,“儂的路……走完了。我的路……才剛剛開始?!?/p>
火焰燃盡,只余下一小撮灰燼,被風吹散,消失在窗外無盡的夜色里。李李站在窗前,一動不動,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窗外的萬家燈火,仿佛都與她無關(guān)。她心中的某個角落,隨著那縷青煙和那捧灰燼,徹底死去了。
幾天后,潘經(jīng)理再次走進李李的休息室,手里拿著一份制作精美的、帶著戰(zhàn)書意味的邀請函。
“李小姐,寶總那邊派人送來的?!迸私?jīng)理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