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片刻,聲音陡然轉冷,帶著毫不留情的嚴厲:“范新華!抬起頭!”
范新華被這冰冷的喝聲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著寶總。
寶總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他的心底:“儂愚蠢!貪婪!無能!儂把全廠職工的命根子,當成了儂升官發(fā)財的賭注!儂賭輸了,就想一死了之?天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體?!”
“股票如跳樓,8。8秒歸零?!睂毧偟穆曇舯?,“儂的信用,儂的前程,儂害得那么多家庭陷入絕境,這些東西,比股票還不如!跳下去,一秒都不用,就歸零了!但儂留下的爛攤子呢?儂造的孽呢?就能一筆勾銷了?!”
范新華被罵得渾身顫抖,啞口無言。
“市場永遠是對的,錯的只有自己。沖得太快,逃得太慢,肯定吃癟?!睂毧偠⒅?,“儂當初沖得比誰都快,吹得比誰都響!現在想用死來逃?逃得掉嗎?死了,儂也只是個糊涂鬼!是個被所有人唾棄的懦夫!儂老婆孩子,一輩子抬不起頭!儂那些老職工,到死都罵儂!”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范新華的心上!將他最后一點逃避的幻想砸得粉碎!
寶總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癱軟在地的范新華,聲音依舊冰冷,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量:“真想贖罪?真想補償?那就給我站起來!”
范新華茫然地抬頭,淚眼婆娑。
“自殺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寶總的聲音在倉庫里回蕩,“站起來!拿出儂當年做勞模、在技術比武里拿第一的勁頭來!把儂搞垮的東西,丟掉的臉面,害苦的人,用儂的骨頭,用儂的汗,一點點給我掙回來!扶起來!”
他微微俯身,目光灼灼地盯著范新華那雙絕望的眼睛:“這條路,比儂跳橋難一萬倍!要挨罵,受累,看人白眼,吃盡苦頭!甚至……可能到最后還是失?。〉菞l漢子該走的路!儂——敢不敢走?!”
范新華呆呆地看著寶總,看著他那冰冷嚴厲卻又仿佛燃燒著某種火焰的眼神。寶總的話,像重錘,砸碎了他求死的懦弱;又像一點火星,投入了他早已死寂的心湖深處。
艱難……贖罪……骨頭……汗……掙回來……
這些詞匯,與他之前想的“死”和“逃避”,截然不同!充滿了痛苦,卻……奇異地帶著一種力量!一種讓他麻木靈魂感到刺痛、卻又隱隱生出一絲渴望的力量!
他眼中的絕望和渙散,開始慢慢聚焦。雖然依舊充滿了痛苦和恐懼,但一絲極其微弱的、名為“責任”和“贖罪”的火苗,竟然……重新閃爍起來。
他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用手撐地,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從冰冷的水泥地上……爬了起來。他站不穩(wěn),身體還在劇烈顫抖,但他終究是……站起來了。
他不敢看寶總的眼睛,低著頭,看著自己沾滿灰塵和淚水的雙手,聲音嘶啞而微弱,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
“寶總……我……我敢……我走……我一定走……就是爬……我也爬完這條路……”
寶總看著重新站起來的范新華,雖然依舊狼狽不堪,雖然前路漫漫且無比艱難,但至少,那點求死的心,暫時被壓下去了。那點或許能稱之為“幡然醒悟”的責任感,被強行喚醒了一點。
“記住儂今天的話?!睂毧偟穆曇粢琅f平靜,卻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緩和,“明天,到和平飯店來找我。帶上湖西廠所有還能找到的賬本、合同、資產清單。我們……談談怎么‘走’這條路?!?/p>
說完,寶總不再看他,轉身,大步離開了倉庫。清冷的光柱照在他離去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范新華獨自站在原地,手里依舊死死攥著那本《勞動模范榮譽證書》。他望著寶總離去的方向,又低頭看看證書上張秀英那燦爛的笑容,淚水再次涌出,卻不再是純粹的絕望,而是混合了無盡的悔恨、恐懼、以及一絲……極其微弱的、想要抓住點什么的力量。
倉庫外,陽光正好。倉庫內,塵埃依舊在光柱中飛舞。
一個人的崩塌與掙扎,一個廠子的死亡與救贖,似乎就在這清冷與塵埃之間,露出了極其微小、卻真實存在的一線轉機。而這條救贖之路,注定布滿了荊棘,浸透了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