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坨的這場團圓宴,持續(xù)了整整一天一夜。烈酒的醇香、海鮮的鮮美、劫后余生的狂喜與淚水,交織在一起,將多日來籠罩在漁村上空的陰霾與絕望徹底驅散。曹家小院里,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幾乎全協(xié)會能動彈的人都來了,甚至許多并非協(xié)會的鄉(xiāng)鄰也自發(fā)前來,送上自家的腌菜、雞蛋或是幾句掏心窩子的慶幸話。管彤彤和李鳳英帶著幾個手腳麻利的婦女,在灶房和院子間穿梭忙碌,臉上的笑容從未斷過,仿佛要將這些日子積攢的擔憂與苦楚,都融化在這滾燙的油鍋和蒸騰的熱氣里。小海山被這個抱抱,那個親親,咿咿呀呀地成了全場的焦點,懵懂地看著這群激動的大人們。
曹云飛被眾人圍在中間,一碗接一碗地喝著鄉(xiāng)親們敬來的酒。他沒有推辭,盡管身體依舊疲憊,但他知道,這酒里盛著的是情義,是劫難過后更加緊密的聯(lián)結。他看著靳從起、于小海等人同樣被熱情包圍,看著王老海、耿老四和柱子雖然還不能飲酒,卻也靠在椅背上,臉上帶著寬慰而虛弱的笑容,接受著眾人的問候,心中那股激蕩的情緒久久難以平復。
然而,當翌日的朝陽再次升起,宿醉的頭痛與昨日的喧囂一同漸漸褪去時,曹云飛站在自家院中,望著遠處海港內那些在晨光中靜靜停泊、其中卻空缺了“山海夢”與“浪里鉆”位置的漁船隊列,眼神變得沉靜而銳利。喜悅與慶幸是真實的,但血淋淋的教訓,更是刻骨銘心。七條兄弟的命差點丟在海里,兩條傾注了心血和希望的漁船化為碎片,這場代價,太慘重了。
他沒有沉浸在悲傷或是后怕中,而是以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開始復盤整個事件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臺風是天災,無法抗拒,但他們的應對,是否做到了最好?預警是否及時?準備是否充分?臨機決斷是否存在失誤?
幾天后,當王老海三人傷勢稍穩(wěn),靳從起等人體力也基本恢復,曹云飛召集了山海協(xié)會的所有核心成員,在協(xié)會那間簡陋的、墻壁上還掛著那張被海風侵蝕有些發(fā)皺的渤海灣海圖的平房里,召開了一次氣氛沉重而嚴肅的會議。
屋子里煙霧繚繞,男人們大多抽著旱煙,眉頭緊鎖。曹云飛站在那張破舊的長條木桌前,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張熟悉的面孔——臉上還帶著傷疤的靳從起,眼神愈發(fā)沉穩(wěn)的于小海,沉默但目光堅定的老范船長,以及王老海(堅持讓人攙扶而來)、耿老四、柱子等所有經(jīng)歷了那場生死考驗的人。
“酒喝過了,高興勁兒也該過去了?!辈茉骑w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屋內的嘈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今天把大家叫來,不是論功行賞,是來算賬,算一算咱們差點把命和家當都賠進去的這筆賬!”
他這句話,讓原本還有些竊竊私語的屋子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咱們這次,能活著回來,七個人一個不少,是老天爺開眼,是咱們命不該絕,更是咱們自己沒放棄,豁出命去拼了一把!”曹云飛頓了頓,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變得沉痛而嚴厲,“但是!咱們不能光記著怎么活下來的,還得記住咱們是怎么差點回不來的!”
他走到墻邊,指著那張海圖,手指重重地點在“鷹嘴礁”和那片他們遇險、最終漂泊到的無名荒島區(qū)域。
“咱們錯在哪兒?”曹云飛的目光如同刀子,掃過眾人,“第一,錯在麻痹!明明知道天氣有變,風浪漸起,卻還抱著僥幸心理,想著搶在風暴前頭,去探什么新漁場!把‘小心駛得萬年船’的老話忘到了腦后!”
王老海聞言,羞愧地低下了頭,作為經(jīng)驗最豐富的老船長,他當時確實存在僥幸心理。靳從起等人也面露慚色。
“第二,錯在準備不足!”曹云飛的聲音提高了幾分,“咱們的船,無線電老舊,信號時好時壞!氣象信息接收不靈,全憑老經(jīng)驗看天!救生設備呢?除了幾個救生圈,像樣的救生筏有沒有?應急的藥品、淡水、信號彈,儲備夠不夠支撐意外發(fā)生后的等待?”
他一連串的質問,讓眾人都啞口無言。平日里覺得夠用的東西,在真正的災難面前,顯得如此捉襟見肘。
“第三,”曹云飛的語氣放緩了些,但依舊沉重,“錯在應變!船碎了,人落水了,怎么辦?只能抱著木頭漂,聽天由命?咱們有沒有預設過最壞的情況?有沒有演練過緊急情況下的聯(lián)絡、集結、自救?”
他回想起在荒島上,眾人最初的手足無措和物資匱乏,若非后來齊心協(xié)力,后果不堪設想。
“這次,是咱們運氣好,命大,扛過來了?!辈茉骑w環(huán)視眾人,眼神無比認真,“但誰能保證,下次還有這么好的運氣?咱們山海協(xié)會,要想在這片海上立足,光靠膽子大、運氣好,不行!咱們得把咱們的‘海疆’,守得固若金湯!不能再讓兄弟們,讓咱們的家當,這么輕易地就被風浪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