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末,汀蘭于冼鋒崖尋得一柄朱湛長劍,此劍晝如影,夜如光,其光赤如烈火,故名曰宵練。師尊捋胡子笑說,這劍由龍血隕礦所鑄,在劍冢百載未識主,昆侖劍史曰,宵練前主同為女子,單名一字婙。原為孤女,后獨創(chuàng)宵練劍術《一捻紅》,其劍終式“撥雪尋春”可彌半山風雪,威名廣揚,成就一方大俠。
不茍言笑的大師姐亦道,汀蘭雖得承此劍,仍不可驕躁自滿,寒霜十載,方成一劍,愿婙的俠名武學皆有存續(xù)。
汀蘭很高興,殷晴亦為她開心,裝著儺面的那只盒子最終回到了汀蘭手上。她接過盒子時有些不知所措,怔然地捧著盒子站在原地許久。
殷晴道,我與她說你會親自去取,叫她留著待你。她卻不肯,笑著對我說,說這東西吉祥,保平安,你年歲小,還沒長成個大人,要佑你好生長大才行。
“她說……”殷晴凝息頓住,她轉眸看向汀蘭,幾不忍開口:“她不能見你長大了,便讓它陪你左右,替她瞧著你吧?!?/p>
汀蘭聽著,唇角揚起,慢慢彎出一個笑,喃喃自語:“她真傻。”
嘴巴還笑著,淚就簌簌落了兩行。
四下靜謐,汀蘭吸鼻子的抽泣聲變得尤為清晰,她轉過臉,仍努力笑著問殷晴:“師姐你說,天下女子當了母親,都會這般傻么?”
殷晴無言,她自小見的親人唯余兄長,她母親是何種模樣,她從不曾見過,搖了搖頭,幽幽然嘆息,苦笑:“我不知道。但我想,她們總是愛我們的,只是這世道沉疴,于女子諸多無奈。”
“那我們學劍,可否改變些什么?”汀蘭抱膝而座,環(huán)緊了宵練劍,聲音有些失落。
殷晴與她一道坐下:“我曾在江湖名人錄上看得,史載百歲之前,江湖豪杰榜無一女子,縱使有如:前長樂宮主寄雪,婙,洛神,蛇婆,秋水劍法編著者這些女中英才,她們皆是自創(chuàng)武學,臂如《梨花恨》、《一捻紅》、《洛神指》、《忘川秋水》,也無緣豪杰榜。而獨創(chuàng)忘川秋水功法的女子,連名都不曾留下,只謂得一聲秋氏。而今江湖,也只有現(xiàn)今長樂宮主弄樂獨占一席之位,連二宮主琴魄也未有上榜之機。”
殷晴視線落在汀蘭的宵練劍之上,此刻正是晚暮時分,宵練劍無光自亮,殷晴心念一動,與汀蘭說起江南傳燈之會,又說起洛欺霜,秋照月等絲毫不遜于男子的女劍客。
正巧今日天清氣正,夜里無一絲云彩,殷晴與汀蘭并肩而座,一大一小的身影靠在一起,她遙指天上,銀河星海如玉帶懸空,燦燦光華。
殷晴手指著其中一顆星辰,目光灼灼,與汀蘭說:“也許在真正的黎明到來之前,我們能做的也就是照亮黑夜的熒熒星火。以一燈傳諸燈,只要我們不曾停下腳步,未來的豪杰榜必會由女子書寫,說不定那會兒,都不叫豪杰榜了。等到那時,大概就是真正的破曉之日了?!?/p>
汀蘭若有所思:“若成此舉,一人之力萬萬不可。”
殷晴笑點她鼻尖:“所以要我們共同努力呀,未來的小劍仙?!?/p>
汀蘭嗔怒:“師姐!你又打趣我!”
山中無歷日,時間過得比山下還快一些,殷晴日子沒什么變化,云天一色的昆侖,往哪處望都白茫茫一片,無盡頭。冬日下雪時,天是灰白色,開春了,天就成了月白色。
她時去林中采藥,時去云崖練劍,偶爾也會練練銀雪針,調用寒氣,針順指而出,勢如飛星,短短幾月,出針已然熟練無匹。無處去時,她就躲進藏書閣里,抱著一本晦澀古籍一讀就是一整天,殷晴看得書多,武學雜論均有涉獵,后來又領了師尊之命,教導汀蘭等一眾小弟子劍道武學之理。
這天醒來推窗,見窗外雪蓮新發(fā)了一片湛綠的芽葉,難得一個潑辣的艷陽天。昆侖早前落了幾場大雨,鎮(zhèn)日里陰云密布,一晴才方覺夏已深了。
只是兄長仍未歸。
倒是燕歸書信一月接一封寄來,燕歸說,知道她在意旁人,特意替她打聽了,照月再度從魔教手中逃走,兀自去了藥谷,活得好好的。知曉了照月而今下落,見她有了去處,殷晴懸而未放的心總算安些。只是看燕歸這酸不拉嘰的語氣,著重加深了旁人二字,不由得好笑。
燕歸信中不惜字,左不過一些尋?,嵤?,被她輾遲燈下,讀了又讀。有時信中會壓有幾枝枯花,或如珊瑚凝血的紅豆,或似綃紗皺卷的芍藥。
還有些她叫不上來名字,但衰敗猶帶盛時之色,可見其花綻放殊麗,想來他也想將云南爛漫多彩的春光勻一些給她,便折花贈遠,奈何相隔千里,花到時,已然枯敗了。
殷晴窗沿前,原本有個白瓷柳葉瓶,本是折梅賞玩用的,現(xiàn)下已塞滿了數(shù)枝枯花。
又有一月,狐貍捎來一鼓鼓囊囊的包裹,殷晴拆開,共寄來兩株花并一封信:一花形碩大,潔白無瑕,不惹塵垢;一花暮山紫,其狀如鳶鳥之尾。怕她不知曉,信上特意說,白花名辛夷,同“心意”,紫花謂紫蝴蝶,有相思之意。
二作合一送與她,殷晴抿嘴彎彎笑開,這是燕歸變著法子與她說“我想你了”?
天氣騰騰就熱了起來,霜封的冰層也化了些,殷晴去山中采藥,經(jīng)一處竹漱寒泉,殷晴頓住腳步,眼見新綠小池,一尾金鱗游曳,蕩開粼粼波光,模樣依稀如她年幼時候見的那一尾魚。
清風滿山崗,殷晴含笑歸去。
入夜,她燃燈研墨,秉燭而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