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煦看著沃桑,看著她眼中那陌生的恐懼和權衡利弊后的本能逃避,心一點點沉下去。
那個好像天不怕地不怕的陳沃桑,此刻被一種來自成人世界權謀的恐懼壓垮了,露出了屬于她那個階層的、對權力本能的忌憚和軟弱。
想到這樣,都煦不由得垂眸,眼中的光黯淡下去,蒙上一層厚厚的灰翳。她嘴唇翕動了一下,卻覺得說什么都那么蒼白無力。
然而,一股更加執(zhí)拗的力量卻從心底深處涌起。她緩緩搖頭,把手抽回來,聲音異常平靜,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不能總是那樣一味地逃避,不是嗎?逃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叁次…最后逃到哪里才是個頭?哪里是真正干凈的樂土?況且,”她定定地直視著沃桑的眼睛,“你知道的,你堂姐弦月,她不會放過我的。就算沒有她逼迫我…”
都煦停頓了一下,眼前仿佛閃過那個雨夜老樓里,弦月蒼白絕望的臉,閃過沃桑奶奶筆記里那些狠毒的算計和被犧牲的命運。
她深吸一口氣,“…就算沒有她的逼迫,知道了她這樣悲慘的經(jīng)歷,我也會盡我所能地幫她。也許你很難理解這種心情…但是沒關系。你覺得我蠢也好,固執(zhí)也罷,都行?!?/p>
“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讓我明白,就算我這樣一個小人物、渺小得像塵埃的小人物,也能擁有幫助別人改變的機會,盡管最后可能只是徒勞無功,什么也改變不了,但至少…我努力過了,對得起自己心里這點還沒死透的良心。這不是什么個人英雄主義,我只是在想,如果沒有一個人愿意站出來做那個出頭鳥,那么弦月的悲劇…就會永遠醞釀下去。如果能掀起那么一點波瀾,我所做的一切都有意義?!?/p>
她的眼神掃過沃桑蒼白的臉,掃過教室里冰冷的桌椅,最后又落回沃桑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鬼不可怕,死也不可怕。沃桑,真正可怕的是什么?是麻木,是清醒地看著自己一點點麻木下去,看著不公和黑暗就在眼前,卻連伸手去碰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了。那種清醒的麻木,比什么都可怕,能把人從里面活活蛀空?!?/p>
教室里陷入一片死寂。日光燈管持續(xù)的嗡鳴聲變得格外刺耳??諝庀衲痰哪z水,沉重地壓在兩人之間。
都煦看著沃桑復雜的、交織著震驚、不解甚至是一絲惱羞成怒的眼神,輕輕吐出一口氣:“我們都冷靜一下吧。”
“我知道你害怕,我理解你的顧慮。如果你最終的選擇是離開,是保護自己,我絕不會認為你是懦者,畢竟,”她扯出一個極淡、極苦澀的笑容,“是你把勇氣交給了我。”
“你可以離開,就像你從來沒有來過這片泥沼。你有你的藍天大??梢匀プ穼?,廣闊天地任你遨游。而我…”
她微微低下頭,看著自己洗得發(fā)白的帆布鞋尖,“我也有我的種子需要埋進土里等待發(fā)芽。哪怕這片土地再貧瘠污穢,也是我生長的地方。這里始終有我想要守護的東西?!?/p>
說完,都煦不再看沃桑驟然變色的臉。
她轉(zhuǎn)過身,動作有些僵硬地走回自己的座位,默默開始收拾散落在桌上的課本和文具。拉鏈被拉上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異常響亮,像一道無形的閘門落下。
沃桑僵在原地,臉色由蒼白轉(zhuǎn)為漲紅,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
都煦那番話,像鞭子抽在她剛剛暴露出的怯懦上,讓她既羞惱又無力反駁。
“快去操場吧,我只請了半節(jié)的課?!?/p>
她看著都煦的背影,還是如記憶般那樣薄薄的、矮矮的,仿佛很容易就可以斷折。然而事與愿違,在遭遇無數(shù)風雨過后,她卻格外凈亭,像一株永不妥協(xié)、靜靜在角落盛放的草本植物。
此時她正透著一種孤絕的疏離,把自己隔離在外。
一股滅頂?shù)氖涓泻捅粧佅碌目只鸥芯鹱×宋稚?,讓她動彈不得。她張了張嘴,最終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走廊的盡頭,連接著行政樓方向的拐角陰影里,一個頎長的身影悄無聲息地佇立著。
錢淑儀雙手環(huán)抱在xiong前,身體微微倚靠在墻壁上,姿態(tài)放松。
她剛才就站在這里,隔著教室虛掩的門,兩個關系親密的女孩的爭執(zhí),如同最清晰的廣播劇,一字不落地傳入她的耳中。
此刻,她嘴角那抹慣常的、冷靜自持的線條,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混合著滿意、掌控和淡淡嘲諷的弧度。
一切,正如她所料,一步步滑向她早已布好的軌道。這種運籌帷幄的傲然,讓她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饜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