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由宗祠、鄉(xiāng)音和古老行規(guī)構筑的天地,排外且團結,魚龍混雜,卻又自成一體,是座外界難以滲透的一座“孤島”。
她聽叔叔說過,那片地方,表面上是開店做買賣,背后是幾家大的商會掌控著,各家商會后面又牽連著盤根錯節(jié)的幫會勢力,連蓋世太保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愿輕易淌混水。
而柏濟堂的朱會長是勢力最大的那個,他素來樂善好施,去年冬天,他還出資在唐人街辦了間免費學堂,收留那些戰(zhàn)亂中流落巴黎的華人子弟。
不藏,不躲,與其鬼鬼祟祟惹人懷疑,不如就堂堂正正扮演一個救治了受傷同胞,又因為條件有限,不得不請求同鄉(xiāng)會接手幫忙的小醫(yī)生。
把他正大光明地“送回去”,一旦進了唐人街,就像一滴水流進了海里去。
想到這,俞琬長長舒了一口氣,雖然心里還是免不了七上八下的,但一條能走通的路,已經在眼前清晰起來。
不再猶豫,那個清晨,她就撥通了那個號碼。
“…我是溫先生的侄女。我這里有個病人,傷得重,診所實在沒法留夜…得麻煩您的人…搭把手?!?/p>
電話那頭只沉默了片刻,便傳來一個裹著濃重潮汕口音的聲音:“知道了。下午到?!?/p>
沒有多余的問題,也沒有寒暄。這種干脆反而讓俞琬懸著的心落下了一半,在風聲鶴唳的年月,不問緣由的幫助往往更可靠些。
當天日頭偏西時,診所外傳來了轱轆轱轆的聲響,是那種木質車輪壓在石板路上特有的聲音。
只見幾個穿著半舊藍色短褂、黑色闊腿褲的壯實華人漢子,拉著板車停在診所門口。
他們的打扮再普通不過,就像唐人街任何一家商號的搬運工,但女孩注意到,這些人粗布衣袖下隱約繃起的肌肉線條,一看就是練家子。
為首的一位年約四十,面色清癯,皮膚是古銅色,朝她點了點頭。
另一位漢子走進來,遠遠瞧見小周,臉上立時堆起了熟稔,聲音略微拔高,像是特意說給可能的“耳朵”聽。
“哎喲,這不是小周嗎?怎么傷成這樣了?!彼D向旁邊的同伴,“他和阿強可是救過我們大少爺一條命的,是自己人!”
俞琬先是微微一怔,這戲演得太真,連她都不知道該不該信,速速會意接道,“啊,那么巧。”叁分驚訝,七分慶幸。
那年長者進屋時,借著俯身查看傷口的姿勢,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道:“我們老爺和溫先生是過命的交情,您的事,就是我們自家的事。”
這句話像一劑強心針,讓她緊緊攥著的小手終于松了松。
幾人動作麻利給小周裹上棉被,安置在板車上。
她趁著囑咐如何照顧病人的功夫,把一個布包塞進板車的竹籃里,里面除了足夠撐一個月的消炎藥和紗布,還藏著一塊鎏金手表,當?shù)粢部梢該Q些錢。
板車轱轆轱轆遠去時,她站在門口,像所有憂心病人的醫(yī)生那樣,一動不動目送了很久。
直到晚上,俞琬心才算是真正落了地。
電話鈴響起,朱會長那邊說,小周已抵達了安全的地方。
那頭沒透露具體位置——或許是某家宗祠的地下室,又或許是某個不惹眼的藥鋪閣樓,臨走前那領頭的說過,他們有位老中醫(yī),可以接手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