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淳沉默,隨后緩緩開口:“這是最直接的辦法,無需犧牲其他人?!?/p>
朱厚照呆坐在原地,其實他還是想不明白,怎么就得罪很多人了,明明江蕓做的事情應該沒錯啊,不然爹和內閣怎么就不阻止,怎么就現在開始清算了。
年輕的帝王還未來得及學習更多的朝政,卻不得不面臨一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難題,但現在的他甚至還不清楚這是一個注定要記載史冊的難題。
他只想要讓這個熱鬧的京城安靜下來。
就跟他爹在的時候一樣,讓他慢慢適應這個朝堂。
“那,那就算你死了……我又有什么理由讓江蕓平安出來呢。”朱厚照最后順著黎淳的思路,喃喃說道。
“江蕓此罪,皆在臣身,她只是性格頑劣,并無大錯。”黎淳低聲說道,“陛下若是同意,臣,這就去自首,讓內閣親自簽發(fā)死刑,才好消了天下讀書人的怒氣?!?/p>
朱厚照盯著面前神色認真的老人,不敢開口。
他雖然還不太懂朝政,但他明白江蕓對這位老師的敬重。
黎淳死了,還是在他授意下死的,江蕓這輩子能恨死他。
“不,不不……再等等?!敝旌裾摘q豫說道,“肯定還有其他辦法,您在這里好好休息,我回去再想想。”
他轉身就要離開,背后黎淳疲憊的聲音響起。
“陛下,士人都言:國家養(yǎng)士一百五十年,以堅守節(jié)操大義而死為榮?!崩璐咀⒁曋媲暗牡弁酰吐晢柕?,“陛下覺得可對?”
朱厚照轉身,猶豫問道:“不對嗎?”
“那陛下以為,何為大義?”黎淳追問。
“在學《世說新語德行》時,焦老師說過提及過義人荀巨伯,荀巨伯遠道去探望生病的朋友,正好遇上胡兵進攻郡城,友人叫他走,他卻不走,最后對著胡兵說道——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寧以吾身代友人命,因此郡城得以保存?!?/p>
他想了想又說道:“焦老師還說,荀巨伯有德行所以稱之為大義,哪怕到死都不會違背自己的選擇?!?/p>
這是非常中規(guī)中矩的課堂內容,告訴未來的君王要仁義,要善待臣子,歷朝歷代的帝師都是這么教導自己的皇帝。
在此之前的黎淳從來都不會覺得這有什么不對,一個具有良好品行的帝王非常重要,先帝就是這樣的帝王,也確實非常仁慈。
但他今日站在這里,第一次把自己站在那些文官的對立面,只覺得膽寒心驚。
歷來太祖、太宗都是手段強硬之人,他們的‘大義’從血雨腥風中得到,可后面一任任的帝王卻是長于深宮,他們的大義從書里,從文官嘴里得到。
“《易》中有言——《彖》曰:‘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陛下覺得可對?”
黎淳往前走了一步,他不等朱厚照回答繼續(xù)自顧自說了下去:“《三國志中諸葛亮傳》
中有言——‘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義于天下’,這里的大義又是何許?”
“左丘明程石碏為——‘為大義而滅親,真純臣也’,陛下覺得這個大義又是什么?”
這些東西朱厚照都學過,他們說這些都是正道,是一個個大道理,可你要讓他再分析下去,卻又不明白,但老師們都跟他說,這些大義是對的,這些人是要值得善待的。
“心思光明磊落,大義便是正義,行為陰暗之人,大義就是他的招牌?!崩璐咀⒁曋媲暗谋菹?,有一瞬間覺得自己被一條看不見的長河和這個世道隔開,徹底和這些年的同僚,這輩子所學的學問背離開來。
“浙江土改時,有所謂的哭廟。當地的鄉(xiāng)紳聲稱官員殘害百姓,不顧百姓生死,所以他們要為百姓申冤,聚集到文廟里,對著孔子的牌位或塑像去大聲哭訴,從而造成顧御史去清賬時,冒著巨大的生死壓力,從而無法推行?!?/p>
朱厚照眼睛緩緩睜大,他走在這這陣巨大的迷霧中多日,似乎終于看清前面的路。
“陛下,那為何后來王知府過去,清丈的事情終于得以推進?!崩璐韭曇糍康刈冚p,好似迷霧中突然出現的一條線,讓人不由自主順著他走了過去,“他到底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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