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王主任,您別誤會?!碧K長順搖了搖頭,語氣依舊平緩,但每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王主任的神經(jīng)上,”我絕非質(zhì)疑老太太的遭遇感受。只是…事關(guān)重大,特別是您剛才提到,老太太兒子的身份…民夫?”
他微微瞇起眼,目光銳利地盯著王主任:“王主任,街道的檔案,是我們辦事的根本依據(jù)。我就想跟您核實一點——”
他頓了頓,字字清晰:“這位聾老太太,在街道存檔的五保戶登記材料里,關(guān)于家庭成員和家屬為革命犧牲的情況…具體,是怎么表述的?”
這句話,如同醍醐灌頂。
王主任滿腔的怒火被這直指核心的問題猛地噎住,她臉上的憤怒瞬間僵住,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和茫然?街道的檔案!
她被老太太那悲情控訴沖昏了頭,加上對蘇長順編造烈屬行為的極度憤怒,幾乎下意識全盤接受了老太太民夫之子死于半道的說法,并以此為基礎(chǔ)嚴厲斥責蘇長順,可現(xiàn)在,蘇長順拋出了最關(guān)鍵,也是最具官方效力的依據(jù)——街道的原始檔案記錄。
老太太具體怎么說的?檔案又是怎么寫的?兩者一致嗎?
王主任的腦子飛速運轉(zhuǎn)起來,她努力回憶老太太在病房那番哭訴——她確實說了兒子是在給隊伍送糧途中死在半道上了,身份是民夫,沒有出示任何證明?只是哭訴?而她自己,憤怒之下似乎也沒深究檔案細節(jié),就直接認定了老太太是被污蔑的受害者。
至于街道檔案…她心頭猛地一跳!這份檔案她雖然知道大概,登記了無兒女無依靠,情況不明,但老太太家屬犧牲的具體細節(jié)…老實說,她可能還真沒記得太清,登記年代久遠,材料未必詳盡。
如果…如果老太太在檔案里登記的所謂犧牲的親屬信息,本身就是模糊不清甚至語焉不詳?shù)哪??如果蘇長順那句烈屬是胡編亂造,那么老太太這被污名化犧牲的民夫兒子,是否也同樣可能是她為了博取同情和穩(wěn)固身份而進行的夸大其詞?
這水…比想象中渾得多。
看著王主任眼神中那份一閃而過的驚疑和猶疑,蘇長順心中雪亮,這就對了。
他根本不給王主任細想的機會,趁熱打鐵,必須把主動權(quán)奪回來。
蘇長順深吸一口氣,臉上的凝重轉(zhuǎn)化為一種義正詞嚴的鏗鏘:“王主任,我蘇長順,雖然年輕,雖然說話可能有時失了分寸,但我向組織保證?!?/p>
他挺直腰板,目光如炬,聲音帶著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沉痛和誠懇:“我對革命先烈和無名英雄的敬意,天地可鑒。”
他痛心疾首地指著自己的心口:“老太太恨我,怨我,說什么我都能理解,鄰里矛盾,口舌之爭,就算她說我是流氓惡棍,我都認,但這件事——編造身份侮辱英烈,逼死老人?這帽子太重了,這是要徹底否定我蘇長順這個人存在的意義和資格,我擔不起,我寧肯現(xiàn)在就去街道坦白,去坐牢,也絕不背這樣的黑鍋?!?/p>
他這番話,他感情真摯,義正辭嚴,將編造烈屬的行為性質(zhì)提升到了污蔑先烈,喪失革命立場的道德與政治雙重審判的高度,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鄰里糾紛,而是關(guān)乎革命榮譽和人品根本的嚴重指控,蘇長順用最強烈的語氣,將這種指控徹底否定并反擊回去,把老太太民夫兒子的說法也暫時置于了質(zhì)疑的陰影之下。
王主任的心徹底亂了,看著蘇長順那幾乎要立時就去請罪的決絕姿態(tài),看著他臉上那不容置疑的憤慨和冤屈,再想想自己剛才可能過于輕信老太太一面之詞而忽略了檔案這最重要的事實依據(jù)…她被架在了火上。
兩位記錄員也停下了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王主任。
屋里的空氣凝滯了,只剩下燈泡里電流微弱的嗡嗡聲。李曉梅捂住了嘴,眼圈泛紅。
蘇長順的目光牢牢鎖在王主任臉上,他知道,關(guān)鍵的時刻到了,他必須進一步扭轉(zhuǎn)局面。
他微微放低了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無奈和一絲懇切的坦誠:“王主任,事到如今,我說什么您可能都先入為主覺得我在狡辯。老太太在病床上剛遭了大難,她恨我,怨我,氣頭上添油加醋說些什么,甚至她自己記憶混亂,都有可能。我們作為晚輩,受點委屈不打緊。”
他先體面地給王主任和自己鋪了個臺階。緊接著,他話鋒陡然一轉(zhuǎn),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但!組織辦事,講究事實清楚,講究檔案清晰,我斗膽請求您一件事——請兩位干事同志,帶著檔案室鑰匙,我和您,我們一起去街道辦,當場調(diào)閱老太太的五保戶原始登記檔案,看看上面關(guān)于她親屬為革命犧牲的情況,到底是怎么白紙黑字寫的?”
”當著檔案的面?!碧K長順的聲音斬釘截鐵,”如果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她是某某民夫的母親,那證明老太太的指控可信,我蘇長順無話可說,任憑組織處分,被冤枉蹲大獄我也認!”
他目光如電,掃過那兩位干事。
”但如果…檔案上面根本查無此人,或者語焉不詳,那就說明老太太的話至少在這點上不足為憑,這編造烈屬身份,逼死老人的指控,就是強加在我頭上不折不扣的污蔑,我必須要一個徹底的澄清?!?/p>
最后這句,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