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絲咕姆沒有說話,他抬起另一只埋在沙土里的手,輕輕地碰了一下玫瑰的花瓣,金色像是裙邊一樣顫動了一下,他收回了手。
“所以,它是什么?塞萊斯特?!?/p>
“你指什么?”
“玫瑰?!?/p>
“它是你的生命力,你的存在本身,也是你的夢。而現(xiàn)在,它快要謝了。這顆恒星馬上要燃盡了,從灼熱、鮮紅到冷卻、沉寂……”
“馬上是指幾個光年后嗎?”螺絲咕姆像是笑了一下,從他的喉嚨里傳出像是齒輪摩擦的聲音,“這樣‘短暫’的時間對于生命而言已經(jīng)無限接近‘永恒’了。”
“那你想從這個【事件】里面脫離出來嗎?”
“不,這樣就好?!甭萁z咕姆閉上眼睛,時間在他身旁像水一樣流淌,他身上的無機(jī)生物們嘰嘰喳喳地像是鳥兒。奇怪,他往日怎么會覺得它們安靜?明明它們的生命力跟太陽一樣耀眼,齒輪轉(zhuǎn)動產(chǎn)生的熱量把他的身子都烘得熱熱的。
而實(shí)際上,他的身軀在漸漸變冷,他的意識在漸漸失卻,他延伸宇宙的觸角都虛弱地垂在一邊。
他在漸漸死去。
“你不做點(diǎn)什么嗎?”停在他xiong口的蝴蝶問螺絲咕姆,“星體差分機(jī)近在眼前,身上全是無機(jī)生物的研究素材,你只是看看就滿足了嗎?”
“謝謝你的關(guān)心,”螺絲咕姆對塞萊斯特說,“一個優(yōu)雅的方程與一個冰冷的滾筒之間,誕生了這顆星球,在星球之上誕生了我們(無機(jī)生命)。模擬宇宙是一個有趣的方程式,真正的宇宙是終極的方程式。”
“所有生命都想破解這串神秘的方程,但是……今天的我只想好好注視無機(jī)生命本身?!?/p>
“這對你來說有任何意義嗎?”
“沒有……不,或許有?!?/p>
所有精妙絕倫的機(jī)器都要學(xué)會對抗隨機(jī)和不可知,螺絲咕姆沒有計(jì)算這個星球的命運(yùn),不可知。他把自己拋入了這樣的命運(yùn),隨機(jī)。
他沒有選擇對抗它,“我聽說有機(jī)生命的情感會像潮汐一樣時漲時消,潮汐朝向的是那輪月亮,我偶爾也會迷失找尋月亮的方向?!?/p>
“現(xiàn)在的你馬上要變成冰冷冷的“月亮”了。”
“那摘下我xiong口的玫瑰吧,把它放在月亮的土壤里栽培,在宇宙的潮汐里生長?!?/p>
翠綠的蝶向上翻飛,銀色的鱗粉在意識之海里勾勒出一個淺淺的人形。
我觸摸了螺絲咕姆,我把手放在他xiong口的玫瑰上。觸碰的那一瞬息,仿佛我們之間的所有界限都被消解。似乎有某種可以稱之為溫情的東西流淌在我和他之間。
玫瑰在我的掌心顫抖,那種無法名狀的生命力在我的手里跳動,我恍惚間又以為自己變成了蝴蝶,我晃眼了一瞬,摘下了那朵玫瑰。
恒星快速冷卻,如冰一樣的霜覆蓋上了曾經(jīng)火熱的軀殼,山脈、河流、生物都不再轉(zhuǎn)動。螺絲咕姆卸下了他的束縛,齒輪、杠桿和活塞沉默地成了他的陪葬品,此刻它們都跟著這顆星球一起逝去了。
遠(yuǎn)處的宇宙飛船記錄下了螺絲星的最后一刻,屏幕的另一端是沉默著悼念逝去母星的小機(jī)械們。它們無聲地看他(螺絲星)逝去,計(jì)算到的那刻果真還是降臨了,它們沒有移開目光,而這是否有意義——
為注定逝去的東西加以哀悼,加以沉默,加以悲傷?
今晚的宇宙都沉默著。
我突然意識到有機(jī)和無機(jī)之間的鮮明分別只是概念上的幻覺。我擁抱了螺絲咕姆冷卻下的尸體,猶如擁抱這個冰冷死寂的星球本身。
然后我躍入了下一個終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