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太子和李建云在的時(shí)候,大家才能兄友弟恭。李建恒什么都不會說,也沒人說,他逐漸不再按時(shí)上學(xué),對李建云耍滑頭,裝病賴床,能不去就不去。李建云覺得他是個朽木,教不了,掰不正,便也漸漸作罷了。
有一回李建恒跟太監(jiān)鉆狗洞,他鉆過去,小太監(jiān)們就捂嘴偷笑,給他甜食房的糖吃。他像條尋食的小狗,被那幾顆化掉的糖哄得搖尾巴。他在那狗洞里,得到了很多沒吃過的東西,也在那狗洞里,看見了他娘。
李建恒不認(rèn)得樂氏。
太監(jiān)攛掇著李建恒,喊樂氏“孱頭病鬼”,李建恒就沖樂氏啐唾沫,喊她孱頭病鬼。樂氏倚著壁望著他哭,李建恒覺得這女人好生古怪,看得他心里發(fā)毛,看得他也想跟著哭。
回去之后奶娘又罵李建恒,李建恒半夜想撒尿,聽見奶娘跟那攛掇他罵人的太監(jiān)偷情。他撒完尿,踢著夜壺,被兩個人抓了個正著。
奶娘害怕李建恒跟別人講,那夜之后塞給了他好些糖,再也不罵他了,整日恨不得把他抱在懷里哄。糖有好多種,其中有一種叫作絲窩虎眼糖,每日只有一點(diǎn),李建恒舍不得吃,就每日跟在李建云后邊,叫哥哥吃。但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李建云的身體逐漸不行了,最終病得連學(xué)也上不了。
陸氏查宮里頭的飲食,什么也沒查出來,整夜對著李建云流淚,太醫(yī)來來去去,李建云卻再也沒好起來。
奶娘也不再給李建恒糖了,李建恒吵著要,奶娘就給他說,那東園里邊住著的孱頭病鬼因?yàn)榘み^李建恒的罵,要向人告狀,不許李建恒再吃糖了。李建恒一直惦記著絲窩虎眼糖,因此恨著那病女子。奶娘又說,李建恒想要再吃糖,就得給陸氏告狀,說先前的糖都是那病女子給的。
李建恒不敢對陸氏說,便偷偷地告訴了李建云,李建云臥在榻上看著他,那一刻李建恒覺得他哥哥像父親。
夜里李建恒被叫醒,奶娘領(lǐng)著他出門,他在正殿里聽到“嘩啦嘩啦”的聲音。他在垂簾后,看見人影憧憧,李建云擁氅臥在榻上,沖他招手。
李建恒跑過去。
那病女子半身赤|裸,頭被摁在泔水桶里,一次一次摁進(jìn)去,嗆出水,水再從口鼻里灌進(jìn)去,她指甲扒得稀爛。
李建云扶著李建恒的身,一言不發(fā)。李建恒看得害怕,幾次回頭看李建云,可是李建云面上沒笑,李建恒便不敢笑。
那病女子被摁進(jìn)桶里,便響起“咕嘟”聲,她痛苦地?fù)现?,瘦指摳著木屑,指甲縫里又臟又爛。
李建恒看著她,卻記不清她的臉。,“嘩啦”聲卻一直伴隨著他的記憶。奶娘是個高挑健康的女子,李建恒不喜歡,他日后選的女人全部都或嬌小或病態(tài)。
李建恒也不喜歡水,他覺得臟死了。
那夜之后奶娘待他很好,李建云也待他很好,只是誰都不再提他讀書的事情,李建云也不再拘著他練字。李建云甚至指派了太監(jiān)陪著他玩兒,李建恒徹底自由了,他整日玩到睡著,等他長到十幾歲,要分府的時(shí)候,李建云給他府上送了好些美人。李建恒嘗到了滋味,明白了耽于美色的快樂,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直到很多年后。
李建恒才知道那病女子是樂氏。
“朕的母親是當(dāng)今太后!”
李建恒手指顫抖,他像是對奚鴻軒說,又像是對自己說,把這句話瘋魔一般顛來倒去地念著。
奚鴻軒抽著鼻子,聽他呶呶不休,不禁咧嘴一笑,說:“皇上,要想人人都這么以為,太后的尊榮總得給足了。如今太后……咝?!彼鄣贸榱艘豢跉猓又f,“正缺兒子嘛!”
李建恒在喘息中胸口錐疼,他胡亂地用手指擦掉眼淚,說:“我……朕知道!”
“我看你未必知道?!鞭渗欆幷f道。
李建恒說:“誰給了你狗膽,在這……這里跟朕這般講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鞭渗欆幙诶餄B血,他又啐了幾口,才說,“今日你我出不去,就沒什么君臣,不過是一個坑里的耗子,等著水淹閉氣罷了!你算什么皇帝?先前被那蕭二提上龍椅,便把他當(dāng)祖宗似的奉承!你忘了?你本就是他的主子,他豁出性命救你,該的!哪有爹娘老子對兒子孫子感恩戴德的道理。他們蕭氏,如今仗著離北鐵騎個個都威風(fēng)極了,早幾十年前,光誠爺前頭,哪有這等荒唐事?我看著你,我真是急!皇帝做到這個地步,有什么滋味?還不如我混跡鹽場,做個皇商的時(shí)候逍遙快活。你要繼續(xù)待在這位置上受著窩囊氣,不如今日與我一同淹死在這兒好?!?/p>
他講了一大段,疼得齜牙咧嘴,緩了片刻,聽著李建恒的啜泣聲,又忽然也哽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