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聽出點意思,說:“金銀財寶,皇上賞,我緊著磕頭謝恩,但爵位不成。我入仕六年,在闃都先后沒什么能拿上臺面的功績,如今得享天恩,搖身一變成了侯爵,心里不踏實。”
“這有什么不踏實?”李建恒嗤之以鼻,“按照情分,早該封了。內閣管著我,事事挑剔,我不是一直沒機會么?這次也是你自己有能耐。早前陸平煙受封,不也就是他在邊郡擊退了邊沙騎兵。你在闃都護駕,做的也是守衛(wèi)大周社稷的事情,在我看來沒有不同?!?/p>
“內閣既然有異議,那也不急在一時?!笔採Y野說,“不能傷了老臣心。”
“老了就冥頑不靈,”李建恒說,“不知變通哪行?那些做皮肉買賣的都知道因時制宜,挨著氣候換著玩兒,他們做大臣的,卻整日抱守殘缺,忒沒意思。這次我遇險,在下邊躺著的時候想了許多,我既然做了皇帝,一味啼哭也不是辦法,人總得想法子活是不是?我也不是聽不進道理,言之有理就說么,我還能砍了他們頭不成?好比這次,我要封你,閣老不同意,非得帶著人在御前鬧,說我做事草率,我為著這事輾轉反側,你聽聽,他們還說我草率!”
李建恒說著回頭,戴著的翼善冠上金龍閃爍,融在月色里顯得貴氣逼人。他沒叫蕭馳野起身,頓了好久,才繼續(xù)。
“我是皇帝,不能朝令夕改。這旨意既然下了,你就接。今日已經駁了我的面子,但咱們是兄弟,我不計較??赡阍龠@么跟我犟,就不是兄弟之間能說清的事情了,咱們誰面上都不好看,成嗎?”
蕭馳野沉默片刻,說:“皇上,這事不成。馬上都察,進了陸老將軍的爵位是好事,該的。但我不成,我不接,是為著皇上的臉面。我是皇上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如若不能事事服眾,以后還怎么為皇上辦差?管兵馬的都好面子,您把這面子給陸老將軍,我跟著沾光?!?/p>
“你百般推辭,到底是為了我的面子,還是為了蕭家自個兒的面子,你不說,你就以為我真的不明白嗎?”李建恒盯著他,“我們兄弟肝膽相照,你卻一直把我當作傻子看。我賞你為了情誼,你推辭卻是為了私欲!我叫你把話講實在,你還要跟我繞圈子!蕭馳野,你有沒有良心!”
李建恒這一聲喝問擲地有聲,在凄清的夜里隱約回蕩。
“你怕得罪陸平煙,你為什么這么怕得罪陸平煙,啊?!”李建恒猛然甩袖,“你還敢說對朕是忠心耿耿?你滿心為的都是你自己!你不敢說,朕替你說。你怕得罪了陸平煙,壞了你們兩家的情分,日后不好再相互照應??呻迒柲悖?、陸各自守戎,你們要相互照應什么?”
蕭馳野收緊拳頭,骨扳指卡在虎口的位置。
“你們都是狼虎,”李建恒指著蕭馳野,“你們都惦記著闃都!朕不過試探你一番,你就原形畢露了!兵權勾結,蕭家想跟陸氏做同黨,然后干什么?你說,干什么!”
蕭馳野倏然半撐身,他身形健碩,這樣單膝跪著宛如蓄勢待發(fā)的豹子,李建恒立刻后退幾步,驚魂未定地看著他。
“——干的當然是邊沙禿子!”蕭馳野眉眼兇悍,他看著李建恒,“六年前中博兵敗,我大哥徹夜不休前來護駕,茨州一役何等兇險!陸廣白更是手提長|槍,口咬匕首,酣戰(zhàn)三夜才得以突圍,立刻馬不停蹄地趕來解闃都之難。皇上今夜所言誅的是蕭、陸赤誠忠心。我今日不受爵位,沒錯,就是因為陸平煙,但更是因為邊陲諸將的忠心不亂。我蕭策安酒囊飯袋,承蒙皇恩,在這闃都里既無生死之憂,也無出戰(zhàn)之愁,我若是都能高居侯爵,今日仍受邊陲疾苦的戚大帥、陸將軍該如何做想?”
“說到底,還是為了你自己的清名!”
蕭馳野字字鏗鏘:“我是混賬命,皇上卻是盛世君。為著這點功勞封賞,壞了諸將待皇上的心,到底是我蕭策安虧了,還是皇上虧了?”
李建恒面露猶疑。
蕭馳野窮追不舍,說:“此事若真是我為勾結陸家做的表面文章,那么海閣老又為何力勸皇上?皇上,您不信我,難道還不信三次救駕、先帝指名的海良宜嗎?皇上屢次遇險,緊接著封賞失衡,誰在教唆皇上,誰就是罪該當誅!”
李建恒驟然驚醒一般,退到檐下,扶著朱柱說:“可圣旨已下……”
“皇上是新朝君父,先前國喪期間不宜行賞,如今正值春耕、都察兩大朝事,不如順勢大赦天下,按照兵部功考,將邊陲諸將依次封賞。陸平煙進邊沙侯不行,依照陸家在邊郡殺敵之最,該再賞他們軍糧增倍——去年厥西豐收,倉廩充實,這般既免了國庫的額外賞賜開支,又解了邊郡當下的燃眉之急。戚老帥馬上婚期將近,皇上,也賞,封花三小姐進為郡主,抬的是啟東的臉面。”蕭馳野言辭懇切,目光坦率,“您是萬乘之君,天下共主,這樣恩澤八方,還有誰會心生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