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牧搖頭,說:“人比狗賤,喂的都是泔水野草,餓死了還能再來買,反正價(jià)格便宜,左右不吃虧?!?/p>
孔嶺怔怔地坐著,逐漸面露痛苦,他說:“中博落到這個(gè)境地,朝廷但凡肯搭把手,也不至于變成這樣,早年我就說那花思謙……”
他喉嚨里還卡著沈衛(wèi)的名字。
羅牧心有靈犀,怕孔嶺說出什么不好聽的話,在沈澤川心里留下疙瘩,趕緊岔開話題,說:“依著同知的打算,接下來是做什么?”
沈澤川卻說:“若非沈衛(wèi)畏縮不戰(zhàn),中博不會敗得那樣徹底。成峰先生心系蒼生,我最敬佩不過,有些話不必避諱?!?/p>
沈澤川這樣誠懇,羅牧反倒不好意思了??讕X心下一沉,他近來既跟著沈澤川,又躲著沈澤川,他是聰明人,肯跟著周桂是因?yàn)槭熘芄鸬臑槿?,但對沈澤川仍然有些忌憚,其中最深的原因就是他覺得跟著沈澤川很危險(xiǎn)。摸不透的主子最難伺候,越是風(fēng)平浪靜,越是叫人如臨深淵。
孔嶺能站隊(duì),但他不情愿像扶持周桂一般地扶持沈澤川。沈澤川此行屢次暗示,孔嶺都視而不見,裝傻充愣。此刻見沈澤川不僅不生氣,還要給自己臺階下,心里便更加惶恐。
沈澤川見孔嶺神色浮動,長指輕翻回折扇,頓了片刻,才說:“把茨州前來賣糧的消息再壓幾日,等到土匪們各為其利,不肯再受蔡域擺布時(shí)再放出來。到時(shí)候后備的糧車不要進(jìn)城,就在城外開設(shè)粥棚,告訴流民,茨州是來以正常價(jià)格賣糧食的。”
羅牧試探地問:“若是都沒錢呢?”
沈澤川一笑,看向羅牧:“這不就是茶州來日的守備軍和開墾戶嗎?平民百姓沒錢,那些錢大人你跟著蔡域拿了不少,況且拿掉了蔡域,他的家底多半都要落在大人手里,把這些銀子用來和茨州做生意,換取民心所向,就能解決大人以后的煩惱。時(shí)至今日,我還是要提醒大人一句,茨州是來做生意的,不是勒緊自己的褲腰帶來接濟(jì)別人的?!?/p>
羅牧額間浮汗,用帕稍做擦拭,點(diǎn)著頭說:“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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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川這次回院子,沒有與孔嶺一起。
喬天涯坐在馬車前頭,戴著斗笠,枕著雙臂,隔著簾子說:“主子不要他了?”
沈澤川耐不住熱,悶在里邊閉眼假寐,聽了會兒沿街的叫賣聲,才說:“軟硬皆施,他是鐵了心不肯?!?/p>
喬天涯齒間叼著嫩草芯,說:“該的,他先后幾次在你面前藏鋒斂鍔,就是怕被強(qiáng)求。當(dāng)初他學(xué)成出院,沒有跟著周桂、羅牧入仕,就是想做個(gè)白衣。他這種人,天生就是謀士,唯一的傲氣就是能夠自己選擇前程?!?/p>
沈澤川半睜開眼,說:“我沈蘭舟也不是非他不可?!?/p>
沈澤川并非想要強(qiáng)求,而是他太缺人了。原先他也認(rèn)為孔嶺和周桂就是最好的安排,這倆人擱在一起,就能安定一方,起碼安定茨州不成問題。但是現(xiàn)在,沈澤川身邊沒有能夠出謀劃策的人才,他缺的不再是一雙眼睛或是一雙手,而是一個(gè)能夠協(xié)助他統(tǒng)籌全局的謀士。
孔嶺在中博頗有才名,他既是周桂的同窗,又是羅牧的同窗,光從私情上講,他就能替沈澤川統(tǒng)協(xié)這兩州的許多事情,就好比這次,他能夠直接下遞名帖登門拜訪。他還有擔(dān)任澹臺龍的謀士時(shí),在敦州軍中建立的人脈,這些人只要沒有死,來日都能夠用上。再者,雷驚蟄設(shè)計(jì)蒙騙他們時(shí),沈澤川沒有看中孔嶺,因?yàn)榭讕X被騙得太過輕易,但是孔嶺在茨州城前的那一嗓子又讓沈澤川上了心,直到這次臨行前,孔嶺迅速站隊(duì)讓沈澤川徹底動了收人的想法。
可是孔嶺卻沒有易主的念頭。
沈澤川太年輕了,他不僅身世坎坷,他還師從齊惠連。齊惠連曾經(jīng)在闃都三起三落,擔(dān)任東宮魁首數(shù)年,這樣的老師會教出什么樣的學(xué)生?齊惠連是帝師,孔嶺根本不敢再往后想。最關(guān)鍵的是,他畏懼沈澤川,無法對沈澤川交付信任。
沈澤川在孔嶺眼里,是隨時(shí)都會舍棄掉私情的冷心人。今日如果換作周桂,絕不會對羅牧說出那樣的話。
沈澤川煩悶地仰起頭,看著因?yàn)轭嶔ざ鴵u晃的車簾。日光一縷一縷地閃爍在縫隙中,打在他的膝頭,暈開在那白色上。
齊惠連死后,沈澤川就穿白色。他始終沒有問過喬天涯,在他離開以后,韓丞把先生的尸身置于何處。他那夜的痛哭只留在了蕭馳野的掌心里,但是以薛修卓、韓丞、太后為首的名字卻印在了沈澤川的心里,隨之固定的還有闃都在瓢潑大雨中被染紅的城墻。
他得站穩(wěn),他需要謀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