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意無意地輕輕跺腳,隔絕了此地與外邊的聯(lián)系。
然后笑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蛟龍之屬,蛟龍溝這一脈,被流徙之初,到扎根此地,你知道中途死了多少條性命嗎?這么多年來,又被儒家圣人訂立的那些狗屁規(guī)矩,枉死多少條性命嗎?”
陳平安反問道:“你覺得儒家的規(guī)矩不對,跟你訂立的規(guī)矩對不對,有關(guān)系嗎?退一步說,即便真是圣人做的不對,你就可以跟著犯錯?再說了,你有本事,去跟儒家圣人吵架也好,打架也罷,遷怒于桂花島渡船,算什么?”
老蛟哈哈笑道:“算什么?吐出一口怨氣而已,遠(yuǎn)遠(yuǎn)不夠。”
陳平安說道:“如此看來,儒家圣人沒把你一巴掌拍死,才是錯。”
老蛟不怒反笑,“小子,你跟我在這里繞來繞去,到底想做什么?是想要跟我抖摟你的靠山,威脅我以后總有一天,你家老祖,或是你的授業(yè)恩師,會來找我和蛟龍溝的麻煩?”
陳平安搖頭道:“我家里沒親戚,也沒有……一個師父?!?/p>
老蛟突然覺得有點迷糊,“你這是在找死?”
老蛟點點頭,“很奇怪,你說的話,我竟然信了。好吧,既然你沒有長輩和師父撐腰,那我又有點膽子了,足夠殺你?!?/p>
老蛟行事果然雷厲風(fēng)行,一襲金袍無風(fēng)而鼓蕩,伸手一招,天空中出現(xiàn)一粒金光,然后緩緩向下,拉扯出一條金色絲線。
陳平安對此渾然不覺,向前一步,走到小舟前方,低頭望向海水深處,似乎在尋找那張斬鎖符,輕聲道:“陸沉,我知道你正在旁觀此地,你的用心,我也猜到一些,但是我借你的名字退敵,你反過來以此算計我,在這件事上,咱倆就算扯平了。不過麻煩你告訴一聲天上的阿良,殺陳平安者,南海蛟龍溝。”
說完這句話后。
陳平安右手一拳重重砸在心口,先前與舟子老漢那一拳敲打心口,是為了平穩(wěn)心境,好與陸沉說出這番話,現(xiàn)在則是一拳下去,打得心湖波濤洶涌,興風(fēng)作浪,甚至連自己的一身符箓神意都給徹底打散,重新轉(zhuǎn)為撼山拳意。歸根結(jié)底,陳平安是完全不給陸沉機(jī)會去施展無上道法,與自己對話。
陳平安左手依舊抬不起來,那只握拳的右手,松開五指后,繞過肩頭,伸手握住那把本該送給某位姑娘的劍。
陳平安突然松開手,摘下腰間的那只姜壺,這一次喝酒,就只是喝酒了,不再是為了沙場軍陣之上的武夫換氣,不再是為了遮掩初一十五的蹤影,陳平安喝酒之后,將養(yǎng)劍葫隨手丟在腳邊的小舟中,在心中默念道:“阿良,齊先生,寧姑娘,都對不起了?!?/p>
他一開始想著書寫一張斬鎖符,讓自己有資格跟金色老蛟講一講條件,用所有蛇膽石換取桂花島的駛出蛟龍溝。
他之前想著到了倒懸山,一定要多給金丹劍修馬致幾顆谷雨錢。
還想著下船之前,一定要跟范家討要一張桂花島堪輿圖,到時候下了船,去了倒懸山,再偷偷摸摸拿去齊先生贈予的山水印,輕輕一蓋。
諸多種種,在陳平安腦海中走馬觀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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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天空中那縷細(xì)如發(fā)絲的金色劍氣,已經(jīng)消逝一空。
金色老蛟臉色微白,雖然心中狐疑不定,極其不愿相信少年所說的那些言語,可是萬一呢?
萬一呢?
他不由得轉(zhuǎn)頭望向倒懸山方向,欲言又止。
但是下一刻,金袍老蛟滿臉驚喜,微微點頭之后,放聲大笑,空中金色劍氣再度浮現(xiàn),只是這一次不再是一縷而已,而是絲絲縷縷,如同懸浮云海之中的一株株纖細(xì)水荷,搖曳生姿。
一座倒懸之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