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有數(shù)撥人再次聚集,篝火連綿,人人飲酒驅寒。
這天夜里,從西邊亮起數(shù)道劍光,氣勢如虹掠向黃風谷,落在距離啞巴湖數(shù)十里外的大地上,劍光縱橫,伴隨著鬼物哀嚎嘶吼,約莫一炷香后,一條條璀璨劍光便離地遠去。在這期間,鏢師這些會些拳架的武把式也好,過路商賈也罷,竟是人人泰然自若,只管喝酒,熱熱鬧鬧,討論到底是哪家山頭的劍修來此練劍。
劍修已經(jīng)遠去,夜已深,湖邊依舊少有人早早歇息,竟然還有些頑皮稚童,手持木刀竹劍,相互比拼切磋,胡亂挑起黃沙,嬉笑追逐。
陳平安喝著養(yǎng)劍葫里邊的寶鏡山深澗水,背靠竹箱坐在湖邊。
瞧見了一位頭戴冪籬的女子獨自離了隊伍,蹲在水邊,想要掬水洗臉,她抬起一只手,手腕上系掛有一串雪白鈴鐺,當她掀開冪籬一角,陳平安便已經(jīng)收回了視線,望向那座據(jù)說深不見底的啞巴湖,市井傳聞,這座小湖千年不曾干涸,任你大旱數(shù)年,湖面不降一尺,任你暴雨連綿,湖水不高一寸。
當湖心處出現(xiàn)一絲漣漪,先是有一個小黑粒兒,在那邊探頭探腦,然后迅速沒入水中。那女子依舊仿佛渾然不覺,只是細心打理著額頭和鬢角青絲,每一次舉手抬腕,便有鈴鐺聲輕輕響起,只是被湖邊眾人的飲酒作樂喧嘩聲給掩蓋了。
湖面無聲無息出現(xiàn)一個巨大漩渦,然后驟然躍出一條長達十數(shù)丈的怪魚,通體漆黑如墨,它朝那冪籬女子驀然張嘴,牙齒鋒利如沙場刀陣。
陳平安盤腿而坐,紋絲不動,單手托腮,望向那一人一魚。
啞巴湖八個方向,同時出現(xiàn)八人,各自手持羅盤,瞬間砸入沙面之下,然后紛紛站定,手指掐訣,腳踩罡步,剎那之間,便有那條銀線如繩索,激射向湖心處,當那條銀色繩索匯集在圓心一點,湖面之上,瞬間出現(xiàn)一個大放光明的銀色八卦圖陣法,可與月色爭輝。
八人應該師出同門,配合默契,各自伸手一抓,從地上羅盤中拽出一條銀線,然后雙指并攏,向湖心上空一點,如漁夫起網(wǎng)捕魚,又飛出八條銀線,打造出一座牢籠,然后八人開始旋轉繞圈,不斷為這座符陣牢籠增加一條條弧線“柵欄”。至于那位單獨與魚怪對峙的女子安危,八人毫不擔心。
睜開一張血盆大口的魚怪在羅盤砸地之際,就已經(jīng)意識到不對勁,已經(jīng)迅速合攏大嘴,只是巨大的慣性,讓它依舊沖向那位已經(jīng)猛然起身的冪籬女子,結果被那不退反進的女子一步跨出,高高躍起,一拳就將魚怪打得墜向湖面八卦陣中,當那副龐然身軀觸及八卦陣當中的艮卦,魚怪頭頂頓時砸下一座小山頭,砸得魚頭之上,可憐魚怪被一彈向震卦,頓時電光閃爍,呲呲作響,噼里啪啦的,魚怪蹦跳帶滑行,落入離卦,便有大火熊熊燃燒,就是這樣凄慘,然后魚怪又嘗過了冰錐子從湖中戳出槍戟如林的陣仗,最終變化成一個黑衣小姑娘的模樣,不斷飛奔,一邊嚎啕大哭一邊抹臉擦淚,又是躲過火龍又是躲冰錐的,偶爾還要被一條條閃電打得渾身抽搐幾下,直翻白眼。
這一幕幕,看得陳平安都有些不忍直視,稍稍轉移視線,還閉上一只眼睛。
見過了不少兇神惡煞為害一方的精怪,不管下場如何,剛拋頭露面那會兒,大多一個比一個威風八面,就說鬼蜮谷,膚膩城范云蘿的車輦,就連那與銅臭城鬼物對峙的精怪,都有一幫嘍啰幫它扛著一塊大木板,陳平安還真沒見過眼前這么下場凄涼的可憐蟲。
湖上場景。
看得仙師之外的湖邊眾人,一個個大口喝酒,喝彩不斷,那些個頑劣孩子也躲在各自長輩身邊,除了一開始大魚跳出湖面,張嘴吃人的模樣,有些嚇人,現(xiàn)在倒是一個個都沒怎么怕。寶相國一帶,最大的熱鬧,就是仙師捉妖,只要瞧見了,比過年還熱鬧喜慶。
當盡量離著湖面八卦陣法一尺高度的小女孩,飛奔闖入巽卦當中,立即一根粗如水井口的圓木砸下,黑衣小姑娘來不及躲避,深呼吸一口氣,雙手舉過頭頂,死死撐住了那根圓木,一臉的鼻涕眼淚,哽咽道:“那串鈴鐺是我的,是我當年送給一個差點死掉的過路書生,他說要進京趕考,身上沒盤纏了,我就送了他,說好了要還我的,這都一百多年了,他也沒還我,嗚嗚嗚,大騙子……”
陳平安信這小姑娘水怪看似荒誕的言語。
這啞巴湖有此水面不增不減的異象,應該就要歸功于這個真身模樣不太討喜的魚怪小丫頭,這么多年下來,商賈過客都在此駐扎過夜,從未有過傷亡,其實人也好,鬼也罷,說什么,任你天花亂墜,很多時候都不如一個事實,一條脈絡。不管怎么說,這么多年來,當?shù)匕傩蘸瓦^路商賈,其實應該感激她的庇護才對,無論她的初衷是什么,都該如此,該念她一份香火情。只不過仙師降妖捉怪,亦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所以陳平安哪怕在魚怪一露頭的時候,就知道她身上并無煞氣殺心,多半是眼饞那串鈴鐺,加上起了一份戲謔之心,陳平安自然早已看穿那冪籬女子,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五境武夫……也可能是寶相國的六境?總之陳平安都沒有出手攔阻。
不過冪籬女子手上那串鈴鐺,本就是魚怪小姑娘的物件,這一點,還是有些出乎陳平安的意料。
當小姑娘道破真相后,那一拳退敵的冪籬女子站在碧綠小湖邊上,笑道:“放心吧,捉你回去,不是要殺你,這是牽勾國國師的意思,那邊缺了一個河婆,國師大人相中了你,需要你去坐鎮(zhèn)水運,不全是壞事。不過事先說好,我也不愿蒙你,你是此湖水怪出身,天生親水,塑造金身成為河婆的可能性,要比人死為英靈的那些存在,機會更大,但也不是板上釘釘就能成功的,沒法子,我們與牽勾國朝廷世代交好,人家國師府又給了一大筆神仙錢,我這么做,強行將你從啞巴湖擄走,是有些不厚道。之所以與你說這些,是我覺得你當年贈送鈴鐺的牽勾國書生,更不厚道,不但沒有還你鈴鐺的意思,還珍藏起來,當了家傳寶,鈴鐺也是他后人贈送的牽勾國國師,為此還得以官升一品,順便幫著祖先要到了一個追贈謚號。你要罵,可以等當成了河婆再使勁罵。這會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省得繼續(xù)吃苦頭?!?/p>
黑衣小姑娘還雙手撐著那緩緩下墜的圓木,當她雙腳就要觸及湖面八卦陣的時候,愈發(fā)哀嚎道:“我都快要成為水煮魚了,你們這些就喜歡打打殺殺的大壞蛋!我不跟你們走,我喜歡這兒,這兒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我才不要挪窩當個什么河婆,我還小,婆什么婆!”
冪籬女子嘆了口氣,示意其余八位師門修士不用著急合攏陣法,對那水怪小丫頭循循善誘道:“那我跟你打個商量?我可以幫你跟那位國師大人求個情,那筆神仙錢我就先不掙了,但是你必須跟我返回師門,還是要挪個窩,我不能白跑一趟,若是空手而返,師父會怪罪的。我?guī)熼T附近有一條江河,如今就有水神坐鎮(zhèn),你先瞧瞧人家當水神是個什么滋味,哪天覺得當河婆也不錯了,我再帶你去登門國師府,如何?”
黑衣小姑娘輕輕點頭。
身為純粹武夫的女子雙手掐訣,念念有詞,竟是也能駕馭靈氣,撤掉了那根巽卦上空的圓柱。
小姑娘在原地蹦跳了幾下,雙臂彎曲前后搖晃,然后眼珠子滴溜溜轉。
冪籬女子笑道:“別想跑啊,不然紅燒魚,清蒸魚,都是有可能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