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嘛每天愁眉苦臉,你不也才一雙爹娘?咋了,又死了一對?唉,算了,反正你對不起你最早死掉的爹娘,對不起給你取的這個名字,換成我是你爹你娘的,什么頭七還魂啊,什么清明節(jié)中元節(jié)啊,只要見著了你,肯定就要再被氣死一次,曹晴朗,我看你死了算了吧,你要是早點死,跑得快些,說不定還能跟上你爹娘哩,不過記得死遠一點啊,別給那家伙找到,他有錢,但是最小氣,連一張破草席都舍不得幫你買的,反正以后這棟宅子就歸我了?!?/p>
曹晴朗主動與裴錢打過兩次架,一次是為爹娘,一次是為了那個某次很久沒回來的陳公子,當然曹晴朗怎么可能是裴錢的對手,裴錢見慣了他人打架,也被他人打慣了的,對付一個連下狠手都不敢的曹晴朗,裴錢應付得很沒勁,但是她只是心里邊沒勁,手上勁兒可不小,所以曹晴朗兩次下場都不太好。
陳平安帶著早已不是陋巷那個瘦弱孩子的曹晴朗,一起走入擱放有兩張桌子的左手廂房,陳平安讓曹晴朗坐在擱放印章、扇面扇骨的那張桌旁,自己開始收拾那些堪輿圖與正副冊子?!坝涃~”這種事,學生曹晴朗,弟子裴錢,自然還是后者學得多些。
陳平安不曾與任何人說過。
在他心中,曹晴朗只是人生經(jīng)歷像自己,性情秉性,其實看著有些像,也確實有很多相似之處,可事實上卻又不是。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不過這些不耽誤陳平安離開藕花福地的時候,最希望帶著曹晴朗一起離開,哪怕無法做到,依舊心心念念那個陋巷孩子,由衷希望曹晴朗,將來能夠成為一個讀書種子,能夠身穿儒衫,成為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成為齊先生那樣的讀書人。更會后悔自己走得太過匆促,又擔心自己會教錯,曹晴朗年紀太小,許多之于陳平安是對,到了這個孩子身上便是不對。所以在藕花福地一分為四、陳平安占據(jù)其一之前,陳平安就這么一直牽掛著曹晴朗,以至于在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客棧里,裴錢問他那個問題,陳平安毫不猶豫便說是,承認自己根本就不想帶著裴錢在身邊。如果可以,自己只會帶著曹晴朗離開家鄉(xiāng),來到他陳平安的家鄉(xiāng)。
俗話總說泥菩薩也有火氣。
可在陳平安身上,終究不常見,尤其是跟裴錢當時那么大一個孩子真正生氣,在陳平安的人生當中,更是僅此一次。
趙樹下學拳最像自己,但是在趙樹下身上,陳平安更多,是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劉羨陽。初次相逢,趙樹下是如何保護的鸞鸞,那么在小鎮(zhèn)上,與劉羨陽成為熟人、朋友再到此生最好的朋友那么多年,劉羨陽就是如何保護的陳平安。
真正更像他陳平安的,其實是裴錢偷偷打量世界的那種怯懦眼神,是隋景澄的猜人心賭人心,如今又有了一個劍氣長城的少年,也像,不是那個已經(jīng)在酒鋪幫忙的張嘉貞,而是一個名叫蔣去的蓑笠巷貧寒少年。在那邊的街巷,每次陳平安當個說書先生,少年言語最少,每次都蹲在最遠處,卻反而是他心思最多,學拳最用心,故而學拳最多,幾次恰到好處的碰面與言語,少年都略顯局促,但是眼神堅定,陳平安便獨獨多教了少年蔣去那一式撼山拳的劍爐立樁。
蔣去每一次蹲在那邊,看似聚精會神聽著說書先生的山水故事,但是少年的眼神,臉色,以及與身邊相熟之人的輕微言語,都充滿了一種模糊不清的功利心。
陳平安沒有半點反感,就是有些感傷。
沒有人知道為何當年魏檗在落魄山竹樓前,說那阿良二三事。
少年陳平安為何會淚流滿面,又為何會在心神往之之外,心底深深藏著一份難以言說的羞愧、后悔、無奈,那是魏檗當時不曾獲悉的一種情緒。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那是陳平安的和扇面款識,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先生只是坐在隔壁桌子那邊,寂然無聲,怔怔出神。
曹晴朗也不敢打攪先生的想事情,就掏出了那把有古舊之氣、鋒刃卻依舊的小刻刀,輕輕放在桌上。
他不知道先生為何要將此物贈送給自己,曹晴朗當然不至于覺得刻刀是尋常材質,便不會珍惜,恰恰相反,先生臨時起意的這份贈禮,越是“不值錢”,便越值得自己去珍藏珍重。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想了些以前的事情?!?/p>
曹晴朗也已經(jīng)起身。
陳平安伸手虛按,“以后不用這么繁文縟節(jié),自在些?!?/p>
曹晴朗笑著點頭,卻依舊是等到先生落座桌旁后,這才坐下。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看了眼桌上那把小刻刀,笑道:“這把刻刀,是我當年,掌柜附贈的。還記得我先前送給你的那些竹簡吧,都是這把小刻刀一個字一個字刻出來的,東西本身不值錢,卻是我人生當中,挺有意義的一樣物件?!?/p>
曹晴朗站起身,后退幾步,作揖致禮。
陳平安無奈道:“有些意義,也就只是有些意義了,你不用這么鄭重其事,于我有意義的物件多了去,大多不值錢,結果你這么在乎,那我還有一大堆草鞋,你要不要?送你一雙,你鞠躬作揖一次,誰虧誰賺?好像雙方都只有虧本的份,學生先生都不賺的事情,就都不要做了嘛。”
曹晴朗搖頭笑道:“先生,草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編織,說不定比師父手藝還要好些?!?/p>
陳平安搖頭道:“說學問,說修行,我這個半吊子先生,說不定還真不如你,唯獨編草鞋這件事,先生游歷天下四方,罕逢敵手?!?/p>
曹晴朗微微一笑。
陳平安玩笑道:“按照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的說法去類推,若是編織草鞋也是一門修大道,那么你也就是個初出茅廬的下五境,不曉得編草鞋的上五境是啥個風光?!?/p>
曹晴朗點頭道:“先生說是就是吧。”
陳平安無言以對,轉而一想,如今自家落魄山缺什么風氣,墻頭草不缺,飛升境的馬屁不缺,全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和朱斂他們拐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以至于連那個半個弟子的郭竹酒,也是裴錢這般無師自通的同道中人,所以就缺曹晴朗這樣的風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