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是以陣法隔絕天地,偽裝成一位圣人坐鎮(zhèn)小天地的氣象,才使得她道心失守一瞬間,結(jié)果原來是個上五境兼修符箓、陣法兩派的道門高真,難怪會故意連那道冠也不戴,道袍也不穿,直到祭出符箓陣法之后,被她以一道本命術(shù)法相激沖撞,才被迫顯出一件絕非偽裝的道袍法衣,氣象浩大,一頂白玉京三脈之一的蓮花冠,道意縹緲,絕對做不得假,她這點眼力還是有的。
尤其是壓制她關(guān)鍵氣府的那些劍氣符箓,最是棘手,使得一位玉璞境修士,先前都只能乖乖倒地不起,甚至躺在山門口,她都不敢多看一眼多聽一句。
唯一存疑之事,就是那頂?shù)拦?,先前那人動作極快,伸手一扶,才打消了些許貌似魚尾冠的漣漪幻象,極有可能道冠真身,并非白玉京陸掌教一脈信物,是擔心事后被自己宗門循著蛛絲馬跡尋仇?所以才假借蓮花冠作為靠山?同時又隱瞞了此人的真實道脈?
不對!以此人心性,絕對不會在自己面前露出馬腳,魚尾冠是白玉京道老二一脈的信物,同樣是對方拿來震懾人心的手段!愿意如此為太平山大打出手的道士,對了,肯定是與太平山同出白玉京大掌教一脈的桐葉洲外鄉(xiāng)人,來自浩然天下別洲的某座白玉京首脈下宗?因為她聽父親說,白玉京大掌教消失已久,以至于連太平山躋身天君,都不曾現(xiàn)身,所以說這個藏頭藏尾的“年輕”道士,真不是一般的心思多變,城府深沉!
既然雙方結(jié)怨已深,此人離開桐葉洲之前,哪怕能活,一定要留下半條命!她韓絳樹與萬瑤宗,絕無理由受此羞辱!
姜尚真看著那個韓絳樹,雖然不清楚先前陳平安與她是怎么個“切磋道法”,他只確定一件事,這個絳樹姐姐,已經(jīng)不知道被好人兄拐到哪里去了。
姜尚真坐起身,搖晃了一下酒壺,見身邊山主大人沒個動靜,只好裝模作樣仰頭,抬起手臂,使勁抖了抖空酒壺,身邊好人兄還是沒動靜,姜尚真只好將酒壺放回腳邊。
姜尚真當然認得這位絳樹姐姐,不過韓絳樹卻認不得他,很正常,早年游歷三山福地,姜尚真換了名字和面容,因為那么一點小誤會,還被她不依不饒追殺過。后來韓絳樹陪著她那仙人境的爹造訪玉圭宗,姜尚真已經(jīng)不是宗主,又“閉關(guān)”躲清靜去了,雙方就沒打照面。而早年桐葉洲的所有山水邸報,誰都不敢隨便拿姜尚真說事,畢竟姜尚真會親自登門感謝一番。
山上四大難纏鬼,一般是說那劍修,法家修士,師刀房道士和賒刀人。
但也有四個難纏鬼,在各洲山水邸報上揚名萬里,某個喜歡御風吟詩的狗日的。
為三掌教陸沉撐過船的老舟子,罵架無敵手。
墻里開花墻外香的姜尚真,在那劍修如云的北俱蘆洲那般作妖,都沒死,逃命無敵,惡心人更無敵。
還有白帝城一位平時脾氣極差、偏偏又旁門手段極多、偶爾耐心極好的女修。
據(jù)說如今那位女修,對一位無姓氏、只是名為“粲然”的年輕人,一個剛?cè)氚椎鄢堑膸熤?,十分寵溺,為師侄不惜與一座中土宗門,還大打出手了一次,她以匪夷所思的諸多手段,與師侄聯(lián)手,耗時五年,兩人單挑一座宗門,以至于鄭居中都不得不飛劍傳信白帝城,至于那封密信的內(nèi)容,眾說紛紜,有說是勸阻的,見好就收,有說是訓斥她護道不利的,術(shù)法太差的,更有說法,是鄭居中破天荒親自點撥關(guān)門弟子的“粲然”,應當如何出手,才能立竿見影……反正整個浩然天下,也沒幾人能夠猜中鄭居中的心思。
姜尚真開口笑道:“兩大地仙,一金丹一元嬰,金丹高人不認得,這個元嬰大佬,我倒是有幸見過一面,野修出身,成為小龍湫客卿沒幾年。沒法子,如今山上神仙太少,什么貨色都可以往山上跑,搖身一變,就是咱們一洲山河的中流砥柱了?!?/p>
陳平安斜眼那位“元嬰大佬”,那團在“自己頭頂”哀嚎不已的魂魄,好像察覺到一道冰冷視線,忍著剮心刮骨之痛,立即消停。不愧是野修出身,相較于譜牒仙師,更吃得住苦。
小龍湫,是中土神洲大龍湫的下宗,修士多是仙家鏡工,大龍湫所鑄造的寶境,極負盛名,只說那天下照妖鏡六脈,其中專門壓勝水裔精怪的水龍鏡,就是被大龍湫鏡工壟斷。至于桐葉洲的小龍湫修士,當年搬家比較快,后來回家也不慢。他們相中太平山這塊地盤,更不奇怪了,因為太平山的護山陣法中樞重寶之一,就是老天君當年尋覓大妖的手持古鏡,顯然大小龍湫都希冀著借助古鏡殘余道韻,以此推衍溯源,最終鑄造出一把仿太平山古鏡,然后,然后還能如何,賺大錢嘛。如今再來氣勢洶洶追殺那些不成氣候的四洲妖族余孽,尤其是流霞洲和皚皚洲的譜牒仙師們,一個比一個起勁,不辭辛苦跨洲千萬里的。像那驅(qū)山渡的劉氏客卿,劍仙“徐君”,都算厚道的了,加上還是個在早期金甲洲戰(zhàn)場上實打?qū)嵠催^命的劍修,例如當時完顏老景失心瘋,便是隱姓埋名、隱藏修為的徐獬,毅然決然挺身而出,果斷遞劍,幫助金甲洲擋下了不少損失。姜尚真也就對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韓絳樹終于直腰抬頭,盤腿而坐,她先抬起手背,擦去嘴角血跡,再伸手捋了捋鬢角發(fā)絲,神色平靜得讓儒生楊樸倍覺滲人。
楊樸再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清楚越是這種山上修士,越讓人忌憚。
而這位玉璞境女修身邊,還有那把出鞘的狹刀斬勘。
陳平安雙手籠袖,作勢起身,笑瞇瞇道:“絳樹姐姐,這么好的風度啊,真是一把硬骨頭,佩服佩服,仰慕仰慕?!?/p>
那韓絳樹下意識就站起身,如臨大敵,身上一件絳色法袍,大放光彩,寶光如層層月暈、虹光重疊,襯得她好似一位月宮走出的神女。
不曾想陳平安已經(jīng)重新落座,然后微微抬頭,只是那么直愣愣看著韓絳樹,也不言語,沉默許久,才說道:“看得我眼睛疼,脖子酸?!?/p>
韓絳樹剛要收起法袍異象,心弦緊繃,剎那之間,韓絳樹就要運轉(zhuǎn)一件本命物,五行之土,是父親早年從桐葉洲搬遷到三山福地的亡國舊山岳,故而韓絳樹的遁地之法,極其玄妙,當韓絳樹剛剛遁地隱匿,下一刻整個人就被“砸”出地面,被那個精通符箓的陣師一手抓住頭顱,用力往下一按,她的后背將地面撞碎出一張大蛛網(wǎng),對方力道恰到好處,既壓制了韓絳樹的關(guān)鍵氣府,又不至于讓她身陷大坑中。
楊樸呆呆坐在臺階上,根本就沒有看到陳姓前輩出手,倒是看到了那一襲青衫,一腳重重踩下,剛好踩在了女子臉龐上。
一腳踩在那韓絳樹臉上,“你他媽還有臉當我的面,看一眼太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