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碰壁,就不知規(guī)矩界線何在。
陳平安這次登上夜航船后,依舊入鄉(xiāng)隨俗,大體上循規(guī)蹈矩,可有些細微事情,還是需要嘗試。其實這就跟釣魚差不多,需要事先打窩誘魚,也需要先曉得釣個深淺。何況釣大有釣大的學問,釣小有釣小的門道。起先陳平安目的很簡單,就是一月之內(nèi),救出北俱蘆洲那條渡船所有修士,離開夜航船,一起重返浩然,結(jié)果在這條目城上,先有邵寶卷三番五次設置陷阱,后有冷臉待客的李十郎,陳平安還真就不信邪了,那就掰掰手腕,試試看。
陳平安心中默默計數(shù),轉(zhuǎn)過身時,一張?zhí)魺舴麆偤萌紵M,與先前入城如出一轍,并無絲毫偏差。
先前在道人封君那座別有洞天的鳥舉山道路中,雙方狹路相逢,大概是陳平安對老前輩一向敬重有加,積攢了不少虛無縹緲的運道,一來二去,雙方就沒動手切磋什么劍術道法,一番和氣生財?shù)呐收労?,陳平安反而用一幅臨時手繪的五岳真形圖,與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筆買賣。陳平安繪制出的那幅五岳圖,形制樣式都極為古老,與浩然天下后世的所有五岳圖出入不小,一幅五岳圖真身,最早是藕花福地被種夫子所得,后來交由曹晴朗保管,再安置在了落魄山的藕花福地當中。陳平安當然對此并不陌生。
封君終于得償所愿,大為欣慰,對陳平安這個好像福星登門的年輕后生,枯瘦老道人更是刮目相看,作為交換,加上陳平安得知封君只是遠游別城,就讓老道人幫忙將那把長劍“夜游”,帶去另外一城,不但如此,心情大好的老道人,主動要求與陳平安做了幾筆額外的小生意,雙方各有問答,封君就與陳平安說了幾樁渡船秘事,當然封君只說了些可說的,例如離船之路,以及出城換城之法,邵寶卷如何做得的城主,成為一城之主又有哪些便宜行事,老神仙就都笑而不言了。
那把已經(jīng)不在身邊的長劍“夜游”,陳平安一直與之心生感應,就像深夜時分遙遙處,有一粒燈火搖曳夜幕中,路人陳平安,清晰可見。
只要陳平安發(fā)狠,一劍劈斬渡船天地,兩者遙相呼應,陳平安有信心既可讓裴錢和小米粒先行離開渡船,同時自己也可去往封君所在城池,繼續(xù)留在這條夜航船上逛蕩。到時候再讓裴錢重返披麻宗渡船,直接飛劍傳信太徽劍宗和趴地峰兩處,北俱蘆洲那邊,陳平安認識的朋友、敬重的前輩,其實不少。
小米粒站在長凳上,想起一事,樂呵得不行,兩只小手擋在嘴邊,哈哈笑道:“好人山主,咱倆又一起走江湖嘞,這次咱們再去會一會那座仙府的山中神仙吧,你可別又因為不會吟詩作對,給人趕出去啊?!?/p>
陳平安一本正經(jīng)道:“怎么可能,這些年我作詩功力大漲,見誰都不怵。小米粒,可不是我與你吹牛啊,以前在劍氣長城那邊,我遇到個自認是讀書人的老修士,還是十四境呢,好像是化名陸法言來著,反正就是仰慕我的詩名,主動去城頭找我,說我的詩篇合韻律,平仄驚人,他佩服不已,甘拜下風,所以一見著我就要揪心?!?/p>
小米粒聽得一驚一乍,趕忙雙手拍掌,神采奕奕,“了不得了不得!”
唉,只是可惜自己的十八般武藝,都沒有用武之地了,因為這次遠游故鄉(xiāng)啞巴湖,其實小米粒偷偷與老廚子討要了好些詩句,都寫在了一本書上,還是老廚子心細啊,當時問她既然是小米粒琢磨出來的詩詞,是不是?小米粒當時一臉迷糊,一頭霧水,是個錘兒的是?她哪里知道是個啥嘛。朱斂就讓她自己抄錄在紙條上,不然就露馬腳了,小米?;腥淮笪?,她挑燈一一抄錄那些詩詞的時候,老廚子就在一旁嗑瓜子,順便耐心回答小米粒,詩詞當中什么字,是怎么個讀法怎么個意思。
小米粒問老廚子這些都是書上照搬來的么?老廚子說沒呢,都是他臨時想的,急就章之屬,學問之旁支末流。當時小米粒就急眼了,說可別連累好人山主和她被人瞧不起啊。老廚子說不會不會,還說在他家鄉(xiāng)那會兒,好些人都說他的詩篇,是從水中明月?lián)瞥?、從渡口楊柳折下、從酒缸里拎起的,所以還是有點斤兩的,他之隨心所欲,卻是許多詩詞名家畢生苦求不得的神仙語。
小米粒將信將疑,最后還是信了老廚子的說法。
那晚桌上燈火中,小姑娘一邊抄錄文字,一邊逛蕩雙腿,老廚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絮絮叨叨。
所以落魄山,才會如此讓周米粒喜歡。哪怕好人山主經(jīng)常不在家,但是還有裴錢和老廚子,暖樹姐姐,景清景清……
對這位洞府境的落魄山右護法來說,劍氣長城,那也是一個很好的地方啊,在周米粒心中,是僅次于落魄山、啞巴湖的天底下第三好!
一個是朋友可多可多的家鄉(xiāng),一個是江湖小小不太大的故鄉(xiāng),一個是她這位啞巴湖大水怪,不小心就揚名兩座天下的地方。
陳平安朝站在凳子上的小米粒,伸手虛按兩下,“出門在外,行走江湖,咱們要穩(wěn)重內(nèi)斂?!?/p>
小米粒一屁股坐在長凳上,重新趴在桌上,有些憂愁,皺著疏淡的眉毛,小聲說道:“好人山主,我好像啥都幫不上忙唉。在落魄山外邊……”
說到這里,黑衣小姑娘撓撓頭,不肯再說下去了,只是有些難為情。有人說她只是個屁大的洞府境,還是個來歷不明的小精怪,當了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簡直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其實好些年她都挺傷心的,因為那些閑話本來就是實話,她只是怕暖樹姐姐他們擔心,就假裝沒事人似的。
陳平安笑著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猜出了個大概,試探性道:“是有外人說你境界不高,所以笑話你了,背地里嚼舌頭?”
這件事,回了落魄山后,還真沒人跟陳平安說過。這么大事兒,竟然沒誰說,自己得記一筆賬了,從崔東山到裴錢再到老廚子,還有陳靈均,一個都別想逃,只有小暖樹,就算了。
小米粒嗯了一聲,小心翼翼道:“好人山主,可不是我怕挑擔子啊,我每天都挑著金扁擔巡山,就是為了偷偷用來告誡自己職責大哩,只是這么大官兒,不如換個人吧,我看景清就不錯啊,他還喜歡當官,讓他來當這個護山供奉,我看挺合適。傳出去也好聽些,景清是元嬰境嘛?!?/p>
陳平安笑道:“讓他當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咱們那位陳大爺膽子再大,也不敢有這個想法的,而且靈均更不愿意與你搶這個官銜。”
陳靈均哪怕敢當那下宗的宗主,在祖師堂議事之時,當著那一大幫不是一劍砍死就是幾拳打死他的自家人,這家伙都能擺出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卻是獨獨不敢當這護山供奉的。陳靈均有一點好,最講江湖義氣,誰都沒有的,他什么都敢爭,比如下宗宗主身份,也什么都舍得給,落魄山最缺錢那會兒,其實陳靈均變著法子拿出了許多家底,按照朱斂的說法,陳大爺那些年,是真捉襟見肘,窮得咣當響了,以至于在魏山君那邊,才會如此直不起腰桿子。但是已經(jīng)屬于別人的,陳靈均什么都不會搶,別說是小米粒的護山供奉,就是落魄山上,芝麻綠豆大小的好處和便宜,陳靈均都不去碰。簡而言之,陳靈均就是一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江湖。
可能連陳靈均自己都不知道,無論是被他記賬無數(shù)的山君魏檗那邊,還是在打交道不多的夫子種秋那邊,其實對他都評價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