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錢遞出那張青紙材質的仙券,說道:“師父只管去接回師娘,我會護住小米粒的?!?/p>
陳平安笑著點頭,收起買山券放入袖中,單手撐在窗臺上,一個翻身離開屋子,然后拔地而起,“舉形飛升”一般,一襲青衫直去天幕,順便低頭望去,陳平安將一座條目城的大地景象盡收眼底,果然不止是一座城池那么簡單,而是山河綿延,一望無垠,風景壯闊,隨著身形升高,腳下這方天地就像一塊棋盤,一些縱橫線交錯處,有那人煙燈火聚集的城池盤踞、或是高聳入云的山岳矗立,如同一顆顆落在棋盤上的棋子。
條目城那位巡城騎將在陳平安剛剛御風之時,就丟擲出手中那桿大戟,去勢快若奔雷,好似劍仙祭出了一記飛劍。
長戟化做一道璀璨虹光,劃破長空,雷聲陣陣,動靜極大,直奔那個膽敢犯禁的外鄉(xiāng)人。
陳平安稍稍更改飛升軌跡,腳尖一點,剛好踩在那桿大戟的尖端,然后身體驀然后仰,縮地山河,身在十數里外的別處,雙指并攏,默念一個斬字,一劃而下。
仿佛一處山水秘障,碰到了世間最管用的一道破障符,給后者硬生生在小天地間劈出一道大門。
天下劍修,劍破萬法。
陳平安向前一腳跨出,同時一揮袖子,將那尾隨而至的長戟打落回人間,身形消逝在大門處。
循著長劍夜游在渡船上的那?!盁艋鸸饬痢保惼桨膊还懿活?,只是筆直一線而去。
在陳平安翻出屋子后,小米粒趕緊跳下凳子,跑到窗口那邊,好像是發(fā)現自己個子太矮,只好又折返回桌子,搬了條凳子過去,站在凳子上,伸長脖子,使勁望去。
裴錢走到窗口,小米粒輕聲問道:“是山主夫人來了嗎?”
裴錢趴在窗臺上,笑著點頭,“肯定是師娘來了。”
小米粒在裴錢耳邊輕聲問道:“那等會兒見著了山主夫人夫人,我要磕幾個頭才合適???一百個夠不夠?!”
因為在裴錢第一次游歷劍氣長城又回家后,那會兒的裴錢個兒還不太高,跟暖樹姐姐差不多,每次跟周米粒說起劍氣長城那邊的事情,裴錢都賊開心,說了好些稀奇古怪的見聞,還有裴錢在那邊闖蕩江湖的豐功偉績,還說有個叫郭竹酒的小丫頭片子,黝黑黝黑的,比黑炭黑黑炭,而且個子比小米粒還矮一大截,卻是個功力極其深厚的馬屁精,見著了師娘次次都會磕頭。不過那個綽號綠端的小丫頭片子,傻是傻了點,說話比陳靈均還不著調,不過其實人還不錯,勉強能算是師父的弟子吧……一來二去,小米粒就記住了那個按照輩分算是裴錢師妹的矮子小姑娘,以及那個小姑娘的最喜歡磕頭。
裴錢被小米粒這么一問,就立即知道不妙,若是給師父知道了自己小時候,回到家里是怎么在背后埋汰的郭竹酒,估計要慘兮兮。
師父的那些小賬本,可從來不落筆,只在師父心里,誰都翻不著瞧不見的。
所以裴錢先告訴小米粒不用磕頭,到時候見著了師娘,記得扯開嗓子,多喊幾聲山主夫人就好,再提醒小米粒,不認得什么郭竹酒。
小米粒撓撓臉,說道:“我卯足勁喊話,嗓門可大,一不小心就跟打雷似的,嚇著了山主夫人咋辦?”
裴錢笑著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師娘很厲害的,不會被你嚇到?!?/p>
小米粒想了想,“怎么個厲害?。俊?/p>
裴錢沉默片刻,望向窗外的暮色,給出一個好像答非所問的答案:“沒有師娘的話,我就遇不到師父了?!?/p>
小米粒突然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裴錢的胳膊。
因為不知道為什么,黑衣小姑娘覺得裴錢這會兒好像有些傷感,不大不小的,就是有那么一丟丟。
長大以后的裴錢,經常會這樣,在落魄山陪著自己和暖樹姐姐,不管是在竹樓二樓,在崖畔石桌,還是在山巔欄桿,坐著坐著,聊著聊著,裴錢就會突然不說話了,想著事情,抿起嘴唇,而且會腰桿挺直,好像在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些年在山上,偶爾裴錢會高高抬起頭,望向很高很高的地方,但是她的心情,好像又在很低很低的地方,小米粒就算想要幫忙,也撿不起搬不動。
裴錢再也不會卷起袖子,先沿著地上那些青磚,一步一步倒退而走,再往崖外縱身一躍了。也不會再與自己一起大搖大擺走路巡山了。裴錢也不會在樹下一個蹦跳,雙手抓住樹枝上,再讓自己抓住她的腳丫一起蕩秋千了。很多裴錢以前需要跳起才能抓住的樹枝,如今裴錢踮個腳尖,就抓住了。棋墩山上的那個馬蜂窩,她們已經很多年沒去斗智斗勇滿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