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nèi)一桌四人,其實都在為旁人考慮。
落魄山,好風(fēng)氣。一雙年紀(jì)輕輕的神仙道侶之間,先生與學(xué)生之間,宗主與供奉之間,竟然無一例外,都可以托付生死。
天然跟在這些人身邊,最是合適不過。
這也是為何他吳霜降現(xiàn)身之時,毫不掩飾自己的殺心,完全沒有半點要坐下商量的意思。
為的就是驗證一事,陳平安對于一樁買賣,一個約定,看得到底有多重,陳平安到底愿意付出多大的代價來踐約。
“一張酒桌上,什么最稀罕?”
吳霜降自問自答道:“一桌酒客,皆不礙眼。”
陳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吳霜降朝屋門那邊抬了抬下巴,“你可以先離開一趟,讓你的弟子和那個小水怪都放心了,咱們再聊生意事。不然你也很難真正心安?!?/p>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寧姚屋子那邊,告訴裴錢沒事了,只是讓裴錢不著急喊醒那個呼呼大睡的小米粒。
發(fā)現(xiàn)裴錢還是憂心不已,陳平安雙指彎曲敲板栗狀,裴錢笑了笑,坐回原位,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
陳平安腳步緩慢,走在廊道中,那個真名天然的白發(fā)童子已經(jīng)不知所蹤,肯定是被吳霜降藏匿起來了。
吳霜降微微一笑,對此洞若觀火,轉(zhuǎn)頭與那姜尚真說道:“難怪你舍得下血本,賭術(shù)和賭運(yùn)都好到?jīng)]邊了?!?/p>
姜尚真拎了一壺自家云窟福地釀造的月色酒,正在抬頭豪飲,擦了擦嘴角,笑道:“吳老神仙境界高,說啥就是啥。”
等到陳平安回了這邊落座,吳霜降就將手中茶盞輕輕一磕桌面,底部篆文“行不得”三字化作金光,在桌面如水花云紋瞬間鋪散開來,剎那之間,陳平安一行人就置身于一座鸛雀樓的頂樓,唯有四根廊柱支撐藻井琉璃頂,再無門窗遮掩視野,陳平安身前,依舊懸停有那張青綠符箓,姜尚真憑欄而立,雙指捻酒壺,輕輕搖晃,月色與酒氣一同被晃蕩而出,消散天地間。
崔東山一躍而去,站在欄桿上,兩只雪白大袖被天風(fēng)吹拂,緩緩飄蕩。
吳霜降緩緩走到另外一邊的白玉闌干,檐下懸有一串走馬,風(fēng)吹而動,叮叮咚咚,搖曳出陣陣金色光線,細(xì)聽之下,竟是女子歌聲,婉約清麗。
吳霜降收起茶盞,雙手負(fù)后,眺望遠(yuǎn)方,指了指一處山岳,亭臺閣樓,宮闕殿觀,依山而建,鱗次櫛比,“從山腳到山巔,總計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躋身洞府境的時候,就有過一個想法,以后如果由我來當(dāng)歲除宮的宮主,歲除宮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師堂嫡傳,嫡傳收再傳,分別占據(jù)其一,個個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上е两裎闯墒?,府邸易建人難尋,錢好掙,人心卻似流水,好些個資質(zhì)極好的宗門修士,總是管不住心思,嫌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過客。”
吳霜降笑了起來:“歲除宮被人說成是個少年窟,我就笑納了。剛好拿來提醒歲除宮修士,少年意氣最可貴,不要被世道消磨殆盡了?!?/p>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點懈怠,故而常欠讀書債。
山上偶爾無事,焚香閑看玉溪詩,吳霜降每次下山sharen前,可就要翻那蘇子詞用來助興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倒懸山鸛雀客棧的掌柜,真名叫什么?”
吳霜降說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會不太開心。至于在我歲除宮金玉譜牒上邊,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個落字?!?/p>
陳平安內(nèi)心震動不已,壓低嗓音,問了一個看似十分多余的問題:“起起落落的起落?”
吳霜降笑著點頭,“小白其實也在夜航船上,不過不在條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邊游蕩,多半是要找那個長臉漢的麻煩。所以你當(dāng)時拒絕小白的提議,是很明智的選擇,不然飛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動干戈了,對飛升城的劍修,未必全是壞事,說不定還能在百年之內(nèi),勢如破竹,能以一城之力,對抗三教勢力,還不落下風(fēng)。只是如此一來,避暑行宮那些穩(wěn)扎穩(wěn)打的長遠(yuǎn)布局,一份幫助飛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業(yè),恐怕就要功虧一簣了?!?/p>
陳平安有些無言以對,以至于一個沒忍住,當(dāng)著寧姚的面,都要拿出一壺酒,痛飲一口酒后,才能壓壓驚。
當(dāng)時拒絕那個客棧掌柜的買賣,其實陳平安還真沒有多想,只是單純不希望飛升城那邊橫生枝節(jié),風(fēng)險既是機(jī)遇,機(jī)遇也會是風(fēng)險,這個道理實在再簡單不過了。一個在倒懸山隱忍數(shù)百年的年輕掌柜,還是那歲除宮的守歲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的,陳平安信不過。